【寧靜·承】流淚的蒲公英(小說)
一
這個原本住著三戶人家的村莊,只剩下一戶。野草野樹在房前屋后瘋長,該死的皮樹生命力最強,隨處可見,它甚至穿過廢棄房子的磚頭縫,長的比房子還高。躲在樹空里的蒲公英因接不到露水,又黃又瘦,零星的小花瘦弱的讓人愛憐。
玉英的丈夫杜仁杰在一天深夜用一根繩子掛在皮樹上,自縊而亡,丟下妻子和女兒。他八十多歲高齡的父親在兒子去世幾天后,隨兒子而去。杜仁杰為什么要選擇一條不歸路?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們夫妻感情不好;也有人說因為他女兒的病,讓他不堪重負;更有風言風語,傳說香香不是他的女兒,香香親生父親是一個唱戲的男人。玉英年輕時候走南闖北唱過戲,那是一個民間戲班子,后來戲班子散了。
三年前,十五歲正在上初中的香香,一夜之間突然患病。怯懦的眼神似乎在恐懼世間的一切,她不愿意說話,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嚴重的時候會躲在一個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無數(shù)次治療即使有點效果,繼而馬上又反彈恢復(fù)了原樣,周而復(fù)始,漸漸失去了再治療的信心。三年下來,家里早已被她拖累的一貧如洗,能借的都借過了。
玉英丈夫的惡死,導(dǎo)致種種不祥的傳說,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添油加醋,越說越害怕,唯恐厄運會再次降臨到這個村子。不到半年時間,村莊只剩下玉英一家,原本荒涼的村莊更加荒涼。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的旁晚,好久不笑的香香突然對著一株蒲公英笑了,笑的很靜,很甜。蒲公英黃色的小花緊挨著香香的臉,久違的溫馨場面,令玉英淚流滿面。她從女兒身上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她家后面的小山上有一片蒲公英花海,那是她最愛去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盡情地唱歌跳舞,練嗓子。靜下來的時候,想想女孩家的小心事,期待未來一切的美好。太陽初升的早上,花瓣上的露珠晶瑩剔透,玉英小心翼翼欣賞,不敢用手去碰觸,生怕露珠滾落在地。
玉英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除去村莊的雜樹雜草,種上蒲公英,給女兒和自己一個美好的出入環(huán)境。說干就干,她拿起斧頭,第一斧向她丈夫自縊的那棵皮樹砍去,幾斧頭下去,那棵樹歪了。玉英頭也不抬,兩只眼睛盯著斷了一半的樹干,又使勁補上幾斧頭,皮樹終于倒下了。玉英的手掌心被斧子磨爛,血沾滿了斧頭把,她似乎全然不知。香香見狀,摘下幾片蒲公英葉子放在嘴里嚼爛,像小時候一樣幫媽媽敷在傷口上,母女倆相視一笑,這一笑玉英干涸的心靈就像被滴進雨露,倍感滋潤,漸漸舒展開來。自丈夫去世后,女兒再也沒有患過病,這是老天賜予她的最大安慰,她希望生活就這樣平靜地過下去,母女相依為命。
接下來,她們噴灑除草劑,鋸樹、砍樹、刨根。更加奇怪的是,女兒非常乖巧地跟在媽媽后面幫忙,有說有笑。一個多月下來,基本大功告成。秋天的時候,她們把成熟的蒲公英種子收起來,等待第二年春天播種。
二
玉英年輕的時候很美,在十里八鄉(xiāng)是出了名的。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十六歲被一民間戲劇班子看中,逐漸成了當家花旦。她唱《穆桂英掛帥》《秦香蓮》《貴妃醉酒》《西廂記》,那唱腔,那身段,那一顰一笑,勾人魂魄。有人說,玉英她專為戲劇而生。她與團里演小生的李家新相愛,兩個人有共同的事業(yè)和愛好,按說是天作之合,可到了談婚論嫁之時,恰巧劇團解散。李家新是外縣人,十幾歲跟著他父親學習唱京劇。后因一場車禍,父母雙雙喪生,成了孤兒的家新輟學后外出以賣唱為生,在賣唱過程中結(jié)識了玉英的師傅,被師傅收留。就這樣兩個愛戲如命的年輕人相識了,他們在劇團漸漸扛起了大梁,成了這個民間戲班子的臺柱子,八十年代末由于大環(huán)境的影響,戲劇逐漸走向低靡,玉英所在的戲班子解散,大伙各奔東西。
玉英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父母堅決不讓她遠嫁。家新主動要求做上門女婿,玉英的爸媽嗤之以鼻,根本不同意。其實,在他們心里早已定好未來女婿的人選,他就是玉英現(xiàn)在的老公杜仁杰。當初玉英的公公是生產(chǎn)隊隊長,婆婆賢惠能干,家里家外被收拾的井井有條,唯一的兒子杜仁杰在村小學當代課老師,一個月有一百元的工資,這樣的條件在農(nóng)村算是上等家庭,而李家新連個家都沒有,摸不著看不見。玉英母親是個倔強的人,一旦拿定主意,十頭牛也拉不回,她控制了玉英所有的出入行動,把她軟禁在家里,外加母親尋死覓活的嚇唬,玉英最終妥協(xié)了。兩家迅速行動,積極為他們籌辦了一場簡單的婚禮。
出嫁那天,漫天雪花,身穿大紅襖子,頭頂紅色蓋頭的玉英,一雙憂郁的眼睛讓人憐愛,她含淚唱到:淚隨流水急,愁逐野云飛,一鞭殘照人離去,萬種相思訴與誰?;檐囀且粡堎N滿大紅喜字的破舊拖拉機,拖拉機老了,不停地吐著黑色煙霧,發(fā)出聲聲刺耳的怪叫,像一條蝸牛在雪地里蹣跚。玉英的心在滴血,她默默祈禱,希望拖拉機慢點,再慢點,那怕永遠也到不了目的地,那才是她的心愿。
家新穿上玉英最喜歡的灰色風衣,趕了幾百里路程,為的是再看玉英一眼。他偷偷跟隨,凄然唱道:陰云天,雪花地,西風緊,勞燕分飛。唱完大哭,倒在雪地。
三
婚后的玉英過了一段平靜安穩(wěn)的日子,丈夫體貼,公婆疼愛,她盡量去適應(yīng)為人妻,為人媳的生活。心中的那個人,那個夢漸行漸遠。只有在夜深人靜,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會悲從中來,心像是被鋒利的刀尖捅破,疼痛無比,她把那種不能言說的痛深深埋藏在心底。
一晃一年過去了,玉英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這可急壞了丈夫和公婆。婆婆帶著玉英到處尋醫(yī)問藥,吃盡了偏方,還是不管用。又一晃兩三年過去了,玉英仍然沒有懷孕的跡象。婆婆漸漸失去了耐心,話里話外開始有埋怨玉英之意,也不像之前那么疼愛她了。終于有一天,婆婆嘮叨誰誰家的兒媳又生一大胖小子,女人生不了孩子就像老母雞不能下蛋等等。玉英集聚在心里的憤怒和委屈一下子爆發(fā)了,她歇斯底地質(zhì)問婆婆,為什么每次檢查都是她,你兒子為什么就不要檢查?男的就不會有病?婆婆懵了,說兒媳瘋了,一個堂堂八尺男兒,結(jié)結(jié)實實的,怎么會有不能生娃的???這不是成心給兒子難堪嘛!玉英說要相信科學,是誰的原因只有通過檢查才知道。好在這一點玉英的丈夫杜仁杰是認同的,他同意和玉英一起去檢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經(jīng)過醫(yī)生的再三檢查,確定不能生育的原因還真在杜仁杰身上,幾家醫(yī)院的診斷是一樣的,檢查報告單上赫然寫著:死精癥。結(jié)果出來之后,婆婆大病了一場,原本性格內(nèi)向的杜仁杰更加內(nèi)向了,從那天起,杜仁杰很少再和玉英親熱,他變的敏感多疑,特別易怒,玉英試著去溫暖他,他摟著玉英,連聲說:老婆,對不起,對不起!然后崩潰流淚。公公常常坐在屋里抽著悶煙,默不作聲,滿臉愁云,一坐就是半天,家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婆婆對玉英的態(tài)度起了微妙的變化,她不再嘮叨玉英,甚至時時都在有意討好她,再三叮囑玉英,千萬不能把這事泄露出去,包括玉英的娘家人,玉英點頭答應(yīng)。老兩口商議來商議去,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能延續(xù)三代單傳的香火?
玉英倒是有個想法,說是抱個娃撫養(yǎng)長大了也一樣,遭到了公婆的一致反對。倒是一個大醫(yī)院醫(yī)生的話讓他們一家又燃起了希望,說是可以做人工授精,試管嬰兒,所謂的無精癥也只是精子成活率的百分比低于常人,通過科學手段有成功的可能,只是試管嬰兒費用很大,況且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成功。老兩口在權(quán)衡利弊之后,還是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去試試,他們拿出多年省吃儉用一點積蓄,賣了家里唯一的一頭耕牛,能借到錢的地方都借了,湊齊了費用。
經(jīng)歷了幾次人工受孕失敗,玉英被折騰的苦不堪言。突然得知懷孕成功的的那一刻,全家人喜極而泣,婆婆專門去廟里燒香拜佛,祈求菩薩保佑母子平安,為了給兒媳增加營養(yǎng),婆婆把養(yǎng)了三年的老母雞殺了燉湯,玉英成了家里重點保護對象,什么也不讓她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歡聲笑語又回到了冰冷的四口之家。仁杰每天上下學哼著歌,對玉英特別溫柔和照顧,他買遍了小集鎮(zhèn)上的所有玉英愛吃的小零食,只要是玉英想吃,他是有求必應(yīng)。一次為了進山給玉英摘野杏子,從樹上摔下,額頭磕破,差點跌進山崖送命。玉英怪他傻,他呵呵笑著,說他愿意傻。仁杰那種幸福,心滿意足的樣子令玉英感動,她靠在丈夫肩頭,心里暗暗發(fā)誓從此忘記那個人,珍惜眼前,一定要幸福!
時間過的飛快,八個多月過去了,玉英的肚子越來越大。隨著玉英肚子的增大,幸福也逐漸膨脹,一家人滿心歡喜,期待新生命的到來。誰也沒有想到,幸福是短暫的,這短短的八個多月是玉英和丈夫這一生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
那天午飯后,狂風驟起,烏云覆蓋了整個天空。仁杰在學校上課沒回,公公中午陪一個到家要債的親戚喝的爛醉,玉英知道家里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早已背上了這個家庭無法承受的債務(wù),一直以來都是公公掌管家里的一切,婆婆把一貧如洗的小家收拾的干凈整潔,再苦再難也沒有虧待玉英,吃的穿的都盡力給玉英最好的,她和丈夫在公婆的庇護下生活,債務(wù)的壓力都落在了公公身上??吹焦淮蟀涯昙o為他們操碎了心,玉英一陣感激和不忍,她摸摸肚子,即將要出生的孩子給她些許安慰,她相信,只要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債務(wù)又算啥,慢慢還,總會還完的。玉英看著公公跌跌撞撞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她才放心回房休息。
睡夢中的玉英,突然感覺好像有人在撫摸她的身體,驚醒時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公公一只粗糙的大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兩只帶血的眼睛貪婪地讓她毛骨悚然,玉英驚叫一聲,推開公公的手,驚慌失措地躲到床角。
公公滿嘴酒氣,再次湊近玉英,小聲地對她說:“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兒子,他不是我孫子,不是我孫子?!闭f完自嘲大笑,笑的眼淚和鼻涕流了一臉。
玉英先是呆若木雞,瞬間反應(yīng)過來,她一字一句質(zhì)問公公:“你剛剛說什么?你再給我說一遍?!?br />
公公盯著玉英,踉蹌著差點摔倒,他口齒不清地說:“啥孫子……兒子的,只……只要姓杜就中,不絕后就中……就中?!?br />
一道閃電轉(zhuǎn)瞬即逝,一陣駭人的驚雷像是在頭頂炸開。玉英丈夫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門口,父親的話,眼前的一切,猶如一場噩夢,他不相信是真的。
暴風驟雨如同一頭兇猛的野獸,摧毀了一切擋在它面前的障礙,撕開虛假的面紗,毀滅了想象中的一切美好。
與此同時,婆婆像落湯雞一樣站在他們中間,她瘋了似的抓住她的丈夫,狠狠地扇了他兩記耳光。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這個千刀殺萬刀刮的老混蛋,你個老不死的,你喝了幾酒盅貓尿捅下這天大的簍子咋弄?咋弄?。俊闭f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兩記耳光徹底打醒了丈夫,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玉英叩頭。他悔恨自己喝了貓尿鬼使神差進了兒媳婦的房間,動了不該動的邪念,泄露不該泄露的秘密。
仁杰走到父親面前,胸口一起一伏,他使勁平靜好自己,問道:“說吧,玉英她懷的到底是誰的孩子?你們都背著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父親低著頭,一聲不吭。
仁杰把目光轉(zhuǎn)向玉英,愛恨交加,生無可戀。
玉英眼睛空洞暗淡,全身無力,癱軟在床上。
母親立即從地上爬起,抱住痛不欲生的兒子,哭著安慰道:“傻孩子,玉英她懷的當然是你的娃,你的娃呀!”
兒子兩眼盯著母親:“這事你也知道?你們合起伙來騙我,是不?是不?”他雙手捂臉慢慢蹲在地上,淚水從指縫里涌出。
準備抽身離開的父親,突然轉(zhuǎn)身吼道:“你要是有那個本事,還要你老子求爹爹告奶奶到處借錢給你續(xù)種?科學技術(shù)的事,不管是誰的種他姓杜就中。”
兒子突然站起身,一腳把父親踹到在地,接著一陣拳打腳踢,父親也不甘示弱,掙扎著爬起,父子扭打在一起。
玉英臉色蒼白,咬著牙,捂著肚子,血從褲管里流出。
婆婆見狀大驚失色,她大喊:“你們別打了,別打了,玉英,玉英她流,流血了。”
杜仁杰慌忙趕到玉英身邊,看到床上的血,嚇得手足無措。他抱著玉英,顫聲安慰:“玉英,你別怕,有我在呢,我這就帶你去醫(yī)院?!?br />
一道閃電劃過,雷聲陣陣,暴雨如注。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黑暗的天空,暴雨如瀑布一般把天和地連接在一起。
“下這么大的雨,咋上醫(yī)院,我去把二嬸請來看看再說吧!”母親急切地看向兒子,征求兒子的意見。二嬸是村里經(jīng)驗豐富的接產(chǎn)婆,她接生的孩子無數(shù)。
兒子無奈地點點頭,默認了母親的意見。
父親一把抹去嘴角上的血污,丟下一句,我去找二嬸,消失在暴風雨中。
二嬸請到家,暴雨漸漸小了些。
二嬸說,玉英這是硬摘瓜,不是瓜熟蒂落,流血,胎位不正。家里條件有限,趕快送醫(yī)院吧,遲了,大人小孩都有危險。
公公不聲不響地捆綁好了擔架,村莊距離通往小鎮(zhèn)的砂石路還有三里路程,雨后的鄉(xiāng)間小路泥濘不堪,拖拉機無法行駛,父子配合用擔架抬著玉英,婆婆和二嬸跟在后面,到達到砂石公路上的時候,一輛拖拉機已在等候他們。拖拉機開到最大檔,在公路上快速行駛,玉英緊緊抓住丈夫的手,因陣痛滿臉是汗,杜仁杰輕輕為妻子擦去臉上的汗珠,眼淚止不住滴落在玉英臉上,玉英把臉貼在丈夫身上,控制不住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