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老家的冬天(散文) ——土房和爐火
父親是1969年來到大楊樹這個小鎮(zhèn),一個小興安嶺腳下,為鄂倫春人能定居而建的小鎮(zhèn)。那時那個小鎮(zhèn),大雪漫天,是極少人經(jīng)歷過的。
當我長到十幾歲,小鎮(zhèn)依然是大雪漫天,鋪天蓋地。因為冬天比較長,又是閑時,所以我對冬的記憶更深些。
這些年,每當我厭倦了城市的奔波,迷茫困倦的時候,我就遐想自己回到一個有爐火的土房子里,屋外北風夾著雪呼嘯著,屋內雖簡陋,但安靜,溫暖,這個場景每每治愈我。如果爐子上放著一壺已經(jīng)燒開的水,旁邊有幾個烤土豆,那就是最好的。這個最好的場景,成為我人生退可守的陣營。
一個土房,一個火爐,幾個烤土豆這么低的成本,在我現(xiàn)在的人生中,無論如何計算,似乎都唾手可得,然而,這唾手可得的美好似乎再無法實現(xiàn),它們矗立在夢的邊緣!或許已無法企及的,是那些十分簡單的歡愉!所以,算了,就讓它們在夢的遠方矗立著吧。
1988年,父親帶著我們重新回到大楊樹,在大楊樹街西花了四千買下一間土房,兩間外屋,一間里屋,因為冬天的寒風過于凌厲,而柴火不足,我們實際只住一間里屋,另一間放了雜物。
冬日,這間屋會在大雪漫天之前,圍上一圈塑料布。墻的四周,窗戶之外的其它地方用的是舊塑料,有些是撿來的,拼湊著盡量照顧到所有的地方,土房子年久失修會裂開,圍塑料布之前會用舊棉花,不再穿的棉襖棉褲、布條一類的東西把裂縫堵住。風大的時候,那些塑料布會呼啦啦地響。窗戶的待遇會好些,往往用新買的塑料布,四周壓上小木條,用小釘子周正的訂好,即透亮,來了客人一眼看過去也體面一些。這是迎接寒冷冬天的第一道防線。
第二道防線是屋里的火爐,火墻,火炕,這三火燒什么呢?當然不是煤,在我十五歲前我都不知道有煤這種事物。一個大小興安嶺腳下的小鎮(zhèn)旁的農村里,當然是燒柴,一個小孩沒有撿過柴一定不是好小孩,沒有上山撿過干樹樁,干樹枝,也一定在家門口的小樹林里,從樹樁上往下劈掉一些木渣子,在早些年,這些并不難!
在我們那里,一個男孩變成一個男子漢的過程,就是劈材的過程,所有路過大門口或來家里拜訪的親友,看見小小的身影,把一根板子橫著放在平地上,另外要劈的那一個垂直枕在它上頭,用左腳踩住,然后舉起斧頭一劈為二,人們嘖嘖稱贊到“看,大小伙子了”,這是對一個男孩子成長的稱贊。我哥大概從十二三歲就沉浸在這樣的贊美聲中,從小斧頭換成大斧頭,也逐漸成為一個大小伙子。
寬一些的板子是燒火炕和火墻的,窄一些的是燒爐子和做飯的,有些碎一點的是引火用的(引火只用木頭不行,還需要樺樹皮),它們整整齊齊垛成堆垛,一排橫著放,一排豎著放,這樣垛到兩米多高也不會跨下來。
火在漫長的寒冷冬季顯得十分可貴,有的人家板子不夠,尤其快到春天的時候,兩米多高的板子燒完了,就用黃豆稈。論燒火爐,黃豆稈沒有木頭硬實,但是論做飯,黃豆稈絕對功不可沒,油一倒進大鐵鍋,豆稈馬上就燒起來,菜熟了,火也馬上就滅下去了。家家戶戶后院子里都會堆著一大垛,秋收后的夜晚,躺在黃豆稈垛子上看天上星星,心里異常滿足和踏實。
再把院子里的雪掃干凈,配上圍了一圈塑料布的土房,這就是一個勤勞人家過冬的院子。
大小伙子帶著棉手套,棉帽子,腳蹬氈底鞋,每十分鐘就把手放在嘴邊呵氣取暖,也被大人一再叮囑“別砍著腳”,“劈得窄一些”,“進屋喝點熱水”。
進了屋,就和外面的寒天凍地截然不同,火墻里的火燒得紅彤彤的,火炕上有被子,把手和腳伸進去捂一會兒,很快手腳都熱乎了,睫毛上滴下水珠子。
當然,如果一鋪燒起來不冒煙的火炕就是一鋪好火炕,不然,煙囪不暢,濃煙倒流進屋,人被嗆的直咳嗽,所以,不如回到院子里繼續(xù)劈材,掃雪。
說起雪,肯定是掃不干凈的,厚不說,一陣北風吹過,剛剛掃過的地方就又鋪一層。雪是冬天的主角,下起雪,天地一色,大地蒼茫:遠處的山茫茫一片,原野上茫茫一片,屋頂茫茫一片,院子里和院子里劈材的人都茫茫一片,白成為天地媒介,連成一片,一大片,分也分不清,無邊無際,洋洋曬曬,雪的世界,雪一統(tǒng)天下。
這個時候,三米高的土房變成了半米高,萬米高空伸手可及。
這樣的天氣,雪地靴,大棉褲,大棉襖,大棉帽子是第三道防線。有了這些裝備,方可出門。
但是出門遇到了困難,首先是窗戶上雪上加霜,完全遮掩了日光,讓你無法分辨是不是天亮了,其次是門推不開!這種時候,我肯定賴在被窩里最后起來的,父親引爐子,燒水,準備熬蘿卜湯,蒸饅頭,我哥負責把門推開,并用鍬鏟出一條人行小道。這種時候,窗子上雪上加霜形成的冰花給了我極大的樂趣,它們像羽毛,像樹葉,像一處秘密森林,像森林里藏著一座房子,藏著幾只小鹿,藏著一些其它未知的東西,我和外面的世界隔著。直到爐子火燒得旺了,那些冰花逐漸稀薄,消融,大約到了中午,太陽出來,窗戶中間露出一些玻璃,森林被打開一個口子,一些光進了屋子,但是窗戶四周依然不會化成水,因為很快,天又冷下來,森林依然神秘著。
積累了一冬天的雪有多深呢?我們房子前面,一腳踩下去,鞋子和小腿肯定看不見了,屋子后面就深了,雪下了一層,北風送上一層,一層蓋上一層,一腳踩下去,整個膝蓋也看不見了。所以,一米七的人,看起來一米也不到。如果想去后面的院子看一下遠處,走過去會比較艱難,如果幸運,有人走過的腳印,還沒有被新雪埋住,那踩著這些腳印會省力不少。
說到腳印,我爸常指給我們看,哪些是野豬的腳印,哪些是狍子的腳印,據(jù)說他剛來的那幾年,冬天經(jīng)常有狍子下山光顧人家,狍子長的像鹿(其實就是一種鹿),跑起來極快。但是一旦傻勁上來,極容易受到傷害,別人喊它們,它們就會愣愣的在原地思考,愛思考,但思考能力又不強,站在原地傻傻地陷入深思。所以,我們那里的人罵人都罵對方“傻狍子”。
說到腳印,如果一直循著腳印就可能上了后山。后山上有厚厚的積雪,有很多很多柞樹,樺樹,但是,那也是孩子們的樂園。超過5歲的孩子,就能拖著冰爬犁上后山了,然后一個一個地從山上放馬下來,雪很滑,爬很陡,樹很多,在快速滑行中,刺激到尖叫,然后更刺激的就是撞到一棵樹,撞到哪里哪里疼啊,然后樹上的雪嘩啦啦抖落下來,一些拍在頭頂,一些鉆進脖子里。
說來奇怪,我沒聽說哪家小孩因為在后山放爬犁受傷進了醫(yī)院,最多就是手凍裂了,腳凍僵了,耳朵凍得紅透,回到家烤爐子,貼住火墻,也不會因此挨大人的責罵。
雪要到次年四五月份才會逐漸融化,馬路變得泥濘,冬算過完了。爐子會被暫時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