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十歲。
　　 那天，是六一。
　　 一條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兩個小姑娘正歡快地奔跑著，她們腳下嶄新的塑料涼鞋踏出輕快的節(jié)奏，仿佛踩上了神奇的風(fēng)火輪。驕陽炙烤著大地，如同烈火般無情，仿佛連她們頭頂?shù)目諝舛荚谧套套黜憽Ｄ莾蓮埿∧樀凹t得猶如熟透的大蘋果，晶瑩的汗水不斷從雙頰滑落。然而，即便如此，她們的內(nèi)心絲毫未被這酷熱的天氣所擾。
　　 這兩個充滿活力的孩子，正是我和妹妹。
　　 “二胖，快點(diǎn)，去晚了可能就買不到了?！泵妹寐犅?，不由自主地拉緊我的手，飛奔起來。兩條細(xì)長的小羊角辮也在風(fēng)中跳躍?！敖悖憧赡煤昧?，別把錢弄丟了！”“不能，我都放在這個口袋里了?！闭f著，我朝著妹妹揚(yáng)了揚(yáng)緊緊攥在手中的花布口袋。
　　 幾個小伙伴一路歡歌，迎面走來，每人手里都美滋滋地拿著一根冰棍兒。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迎面跑來的是我和妹妹時，高聲叫道：“快去吧，賣冰棍兒的老奶奶說只剩幾個了！”
　　 他們冰棍兒的甜香氣息令我和二胖的腳步微微放緩，望著他們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輕舔著冰棍兒，我和二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在這大山之中，孩子們一年到頭也難得吃上幾根冰棍兒，每年唯有六一這一天，才會有一位來自城里的奶奶乘坐大客車前來售賣冰棍兒。幾乎村里的每戶人家都會給孩子小到五分、大到一角錢，讓孩子們在這一天能品嘗到冰棍兒的甜蜜?？梢哉f，六一乃是全村孩子最為幸福、最為甜蜜的美好時光。
　　 還未抵達(dá)供銷社門前，遠(yuǎn)遠(yuǎn)地便能聽見賣冰棍奶奶那極具穿透力的吆喝聲：“冰棍兒，白糖冰棍兒，五分錢一根！”奶奶的嗓音仿佛擁有魔力，就如同她那裝著冰棍兒的箱子一般，即便隔著木頭，似乎都能嗅到那令人心醉的甜蜜味道。她微笑著看著我和妹妹飛奔而來，正準(zhǔn)備掀開箱子，可我和妹妹只是匆匆瞥了她一眼，便毫不猶豫地鉆進(jìn)了供銷社的大門。
　　
　　 二
　　 其實(shí)，我和二胖此行并非為了買冰棍兒。我們倆早就精心策劃，要在六一這天，用大人們給買冰棍兒的錢購置一個花皮球。這個花皮球?qū)τ谖液兔妹枚?，充滿了無法抗拒的誘惑。為了將它收入囊中，我和妹妹可謂是用心良苦、傾盡全力。
　　 在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孩子們的玩具遠(yuǎn)不如現(xiàn)在這般五花八門、琳瑯滿目。哪怕一個小小的皮球，也并非每家孩子都能夠擁有。我和妹妹倒是有一個灰白色的皮球，玩了好幾年，球面已然發(fā)黑，上面布裂出了一個個小芝麻口兒，里面的氣也不足了，若不使足力氣拍打，它都彈不起來。
　　 那年春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村里供銷社一夜之間上架了一批新貨，有塑料皮日記本、梅花圖的手絹、粉紅色綾子，皆是令我們孩子心馳神往的寶貝。我們一到放學(xué)，便會不約而同地奔向供銷社，然而大多時候只是隔著柜臺玻璃癡癡欣賞，只因它們的價格比普通物品高出一倍，我們只能望洋興嘆，過過眼癮罷了。
　　 這個新款的花皮球，約有大人的拳頭大小。其色彩斑斕，絢麗奪目，泛著迷人的油光，一道道、一條條，恰似那彎彎曲曲、美輪美奐的雨后彩虹。曾幾何時，我癡癡地望著它，沉浸在無盡的幻想之中，仿佛自己是一位神奇的魔法師，只需對著它默默念幾句咒語，它便能像擁有了生命一般，歡蹦亂跳地從柜臺里飛奔而出。妹妹似乎比我還要鐘情于這個花皮球，每次與我談?wù)撈鹚?，都興奮得手舞足蹈：“等我們買到它，我要和三丫頭進(jìn)行拍球比賽，姐姐你就負(fù)責(zé)給我倆計數(shù)，你信不信，我一口氣能拍一百個！”然而，這個花皮球標(biāo)價四角錢，這對于我和妹妹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我僅有的一角錢，還是過年時奶奶給我的，我一直視若珍寶，舍不得花費(fèi)。妹妹也僅有可憐的一分錢。那兩角九分錢究竟從何而來呢？我們曾滿心期待地向奶奶提出更換一個皮球的請求，可奶奶卻語重心長地說道：“這皮球不是還能玩嗎？小孩子要學(xué)習(xí)雷鋒艱苦樸素的精神，你瞧瞧人家雷鋒，一雙襪子補(bǔ)得補(bǔ)丁摞補(bǔ)丁了?！憋@然，想從大人那里要錢買花皮球，簡直是癡人說夢。
　　
　　 三
　　 我和妹妹并未因此而灰心喪氣。我們毅然決定通過撿廢品去賺錢。自此，我和妹妹瞞著家中大人，撿過玻璃碎片、撿過廢銅爛鐵、撿過塑料鞋底……歷經(jīng)一個月的艱辛努力，我們靠拾荒才積攢到了一角二分錢。湊在一起，我們總共擁有二角三分錢。
　　 這二角三分錢，全是一分、二分的硬幣，妹妹那胖乎乎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著，似乎多數(shù)幾遍就能讓錢憑空增多似的。可還差一角七分錢，這又該如何是好呢？忽然，我靈光一閃，想到了六一，對啊，每年六一，爸爸媽媽不僅會給我和妹妹買新涼鞋，還會每人給一角錢讓我們買冰棍兒吃。每逢六一，那位賣冰棍的老奶奶總是最受孩子們歡迎的，倘若沒有她，恐怕我們?nèi)宓男『⒍茧y以知曉冰棍兒究竟是何模樣。
　　 “二胖，我有個好主意，你能答應(yīng)不？”“只要能買到皮球，怎樣都行！”“過幾天六一，媽媽給咱的錢不買冰棍行嗎？”二胖沉思良久，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說道：“行！”
　　 “那就拉鉤！”
　　 “好吧！”我和妹妹的小手指緊緊鉤在了一起?？删驮谶@一瞬間，很少哭鼻子的妹妹，眼眶中卻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四
　　 我和妹妹目不斜視地徑直奔向賣花皮球的地方，妹妹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狂喜，指著柜臺里僅剩的兩個皮球，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我——我買皮球！”梳著長辮子的營業(yè)員微笑著向我們走來，因為我和二胖常常前來，她已然認(rèn)識了我們姐妹二人。
　　 “這回有錢了？”說著，她打開柜臺門，準(zhǔn)備為我們拿球。
　　 “嗚嗚嗚，啊啊啊——我要這個……”一陣哭聲驟然傳來。
　　 我們循聲望去，原來是三丫頭在哭泣。唉，三丫頭哪樣都好，就是過于嬌氣，一旦哭起來便沒完沒了。
　　 其實(shí)三丫頭是個男孩，比妹妹小一歲。他的媽媽喜歡女孩兒，奈何天不遂人愿，接連生下三個男孩。為了響應(yīng)政府計劃生育的號召不再生育，便將老三視作掌上明珠當(dāng)作女孩來養(yǎng)，取了個小名叫三丫頭。
　　 三丫頭生得比女孩還要嬌俏，那白里透紅的小臉蛋，一笑便會露出一對迷人的小酒窩兒，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惹人憐愛，尤其是那兩條高高扎起的長辮子，配上一對鮮艷的紅色蝴蝶結(jié)，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靈動極了。他的媽媽有著一手精妙的針線活，為他縫制的衣服比買來的還要漂亮，將三丫頭打扮得如同一個小公主。三丫頭也天生有著女孩的性格，與兩個哥哥格格不入，唯獨(dú)喜歡和女孩子一起玩耍，妹妹便是他最為要好的玩伴。三丫頭還是個音樂天才，能夠隨心所欲地自編兒歌哼唱，雖說旁人都聽不懂歌詞的含義，但那歡快的旋律卻令人心生歡喜?！斑扪揭欢剑瑡寢尩螌氊愌?，嘀嗒滴滴嗒，嘚兒駕！……”諸如此類的歌詞，從三丫頭的口中唱出，總是充滿了無盡的趣味。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就在去年，三丫頭的媽媽不幸患上一場大病，沒多久便與世長辭?？蓱z的三丫頭，不到六歲便失去了母親。三丫頭的爸爸深陷極度的悲傷之中，既要當(dāng)?shù)忠?dāng)娘，還得忙碌于農(nóng)活，平日里唯有奶奶照看他。
　　 對面的柜臺前，三丫頭蹲在地上，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落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的奶奶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指著三丫頭：“不知好歹的東西，你兩個哥哥還穿著黃膠鞋呢，能給你買雙涼鞋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就欠打?！薄拔也灰泻⒌?，我要粉色的?！比绢^越哭越兇，那一對毛毛糙糙的小辮子也隨著身體的顫抖而晃動著。妹妹心疼三丫頭，趕忙跑過去為他擦拭眼淚。我也走上前去，望了望柜臺上的涼鞋，原來三丫頭的奶奶要給他買深藍(lán)色的男式?jīng)鲂?，可他?zhí)意想要那雙粉色的，上面還鑲嵌著一對蝴蝶的女式?jīng)鲂?。男式的二元九角，女式的三元三角五分。三丫頭奶奶翻遍全身也只帶來三元錢，被三丫頭這么一鬧，氣得渾身直發(fā)抖。一旁圍觀的人紛紛替奶奶說話：“穿啥都一樣，這個藍(lán)色的也挺好，本來你就是個男孩?！比绢^一聽這話，哭得更加傷心欲絕。只有我和妹妹深知，三丫頭平素最討厭別人說他是男孩子。
　　
　　 五
　　 “喂，小姐倆，你們還買皮球嗎？”營業(yè)員的聲音將我和妹妹拉了回來。我緩緩打開手中的花布包，輕輕地放到柜臺上。當(dāng)營業(yè)員將我們夢寐以求的花皮球遞到我和妹妹手中的那一刻，我卻忽然覺得它似乎沒有想象中那般重要了，那原本絢麗如彩虹般的色彩仿佛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澤。我們的心被三丫頭那撕心裂肺的哭叫聲緊緊牽住，他正被奶奶拽著離開，手里拿著那雙藍(lán)色的涼鞋。
　　 “姐，其實(shí)咱倆的皮球還能玩兒?！泵妹玫难壑虚W爍著淚花，聲音雖輕，卻無比堅定。
　　 “是呀，咱們快去把三丫頭叫回來?！?br />　　
　　 六
　　 三丫頭終于如愿以償?shù)卮┥狭俗约盒膬x的涼鞋，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甜蜜而動人。淺粉色的鞋子搭配著他那白凈的小腳丫，真是美極了！那一對翹起的蝴蝶翅膀，每走一步，便輕輕顫動，栩栩如生。他又歡快地唱起了自編的兒歌，兩只小腳小心翼翼地踩在地上，生怕弄臟了鞋子，走上幾步，便會停下來仔細(xì)查看是否沾上了灰塵，時不時還用花手絹輕輕擦拭。
　　 三丫頭的歌聲和那活潑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我忽然想起我們還剩下八分錢！賣冰棍兒的奶奶見我們姐妹倆朝她走去，略帶歉意地說道：“孩子，只剩一根了！”妹妹拍著手興奮地回答：“正好，我們就買一根！”
　　 崎嶇的山路上，走著一對幸福的小姐妹，她們快樂得如同降臨人間的小天使。路邊的小野花散發(fā)著幽幽的清香，與那冰冰涼涼的冰棍兒散發(fā)的甜香相互交融，化作一縷溫馨而醉人的愛的芬芳，甜透了這對小姐倆的心房。她們倆兩雙手緊緊呵護(hù)著一根冰棍兒，妹妹咬一口，姐姐咬一口；姐姐咬一口，妹妹咬一口。尤其是妹妹，一邊吃著，一邊歡快地唱著從三丫頭那里學(xué)來的兒歌：
　　 “咿呀一二呀，
　　 媽媽滴寶貝呀，
　　 嘀嗒滴滴嗒，
　　 嘚兒駕！……”
　　 歡聲笑語灑滿山鄉(xiāng)。
　　 啊！那年的六一，真甜！它宛如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我記憶的長河中，永遠(yuǎn)閃耀著溫暖而美好的光芒。
　　
　　 （原創(chuàng)首發(fā)）2024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