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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不舍(散文)


作者:快樂一輕舟 進士,6968.35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1345發(fā)表時間:2024-07-28 16:11:40

【流年】不舍(散文) 二哥的眼睛睜著。睜開的眼睛,呆滯無神,像蒙著一層厚紗,渾濁,模糊,不見生機的光彩和明亮。
   二哥的嘴張著。大張的嘴,僵硬,像無力閉合的洞口,不見吸氣,隔一段時間,緩緩呼出一口氣,呼出的那一口氣,讓我感到是那么的虛弱,無奈。如果不是鼻子還插著氧氣管,輸著氧氣。也許連一口虛弱而無奈的氣息都呼不出來。
   二哥的胸部已經停止了起伏。停止起伏的胸部,在薄薄的被套下面,根根肋骨高挑,猶如一片瘦骨嶙峋的臺地。肋骨下面的腹部,深深凹陷,猶如一片空無一物的洼地。這片洼地,是長期無法正常進食——最近一段時間,連通過食管注射流食都無法進行——的結果。
   我知道,二哥的大限到了。大限到了的二哥,在彌留之際,依然在以睜眼張嘴的方式,宣示著對陽間世界的不舍。不舍,只是他異常模糊的潛意識的殘留。殘留的生存意識,異常倔強地支撐著他的眼睛和嘴巴。
   我明白,如果此時的二哥還有模模糊糊的意識的話,這意識只能給他帶來無底深淵般的恐懼和痛苦。我俯下身子,貼近二哥的耳朵,放慢音速,對二哥說:“二哥,該走走吧!走了,你就不受罪了,你就解脫了。倆孩子該盡的孝心盡了,嫂子也沒少陪著你受罪。你走了,都不受罪了?!?br />   我說完之后,二哥的眼睛微微翕動了幾下,嘴巴也微微閉合一下,然后,眼睛又睜開,嘴巴又大張。再停一會兒,二哥的嘴巴里呼出一口長氣,那口長氣里,似乎有釋然和放松的氣息。
   我站在二哥身旁,靜靜地注視著彌留之際的二哥。時間,仿佛特別緩慢,猶如蝸牛在爬。蝸牛爬的時間里,我伸出手,幫助二哥闔上眼簾,合上嘴巴。闔上,又執(zhí)拗地睜開;合上,又執(zhí)拗地張開。終于,二哥緩緩地呼出一口長氣,那一口長氣里,似乎有隱隱約約的嘆息。一口長氣之后,慢慢地,二哥闔上了眼簾;嘴巴,也不再呼氣;咽喉,也不再有任何動靜。二哥終于安然睡去,睡得一臉恬靜,無慍無喜。
   我對守候在病床周圍的人說了一聲:“二哥走了?!?br />   然后,又大聲道:“二哥,走好!”
   二哥走的時間是2024年7月17日——陰歷的6月12——19點55分。
   事后,有人對我說,我站在二哥病床前的時間不超過五分鐘。不超過五分鐘的時間,我與二哥,兩個骨肉兄弟,便陰陽兩隔,剩下我一個人,還活在這世界上。
   二哥的病根,是阿爾茨海默癥。
   2008年,我娘去世的時候,娘的棺材出門的時候,主事兒的人讓他摔瓦,他懵懵懂懂,沒有反應,大侄子小杰走上去,抓著他的手,和他一起摔,才完成了摔瓦儀式。那時候,二哥的阿爾茨海默癥癥狀已經很明顯。
   二哥從什么時候得了這個病?已經無法具體界定。那之前幾年,二哥經常無端發(fā)脾氣,多疑。我們都覺得是他脾氣不好,后來,才慢慢發(fā)現是病。所以,從他罹患阿爾茨海默癥,到他逝世,大概將近二十年的時光。
   將近二十年里,時刻陪伴他的是二嫂。
   二哥尚能自理的時候,二嫂要操持二哥的吃喝穿,要督促二哥按時吃藥,還要寸步不離地陪著二哥散步;或者,騎著電動三輪車,拉著二哥,四處兜風。二哥不能自理的時候,一日三餐,二嫂一口一口地喂,把二哥喂得胖瘦適宜面色紅潤,要看外表,二哥絕對是一個體格健壯的人。
   最近幾年,二哥長期臥床,二嫂天天為他換洗褥墊,經常為他擦洗身子,二哥的身上,沒有生過褥瘡。只有臨終前,皮包骨頭,有無法再翻動身體,才出現了幾處褥瘡。
   二哥處在狂躁階段的時候,好些次對二嫂口出惡言,拳腳相向,甚至用磚頭砸過。二嫂曾經捋起衣袖,讓我看她胳膊上被砸的紫紅色傷痕。我安慰她,她搖搖頭,嘆口氣,說:“他有病,咱啥法???”
   二嫂不識字,也很難遵循非??茖W合理的護理方法照料二哥,但是,她按照她的認識和理解,對二哥精心照料將近二十年。將近二十年,日日陪伴的,是一個逐漸淪陷進失智深淵的丈夫。
   二嫂也有嘆氣的時候,嘆完氣,依然一如既往地為二哥忙活。
   二哥的鄰居,也有幾個得了阿爾茨海默癥,要論存活時間,我二哥最長,這主要就得益于二嫂的精心照料。
   二嫂不懂浪漫,但與二哥相濡以沫的四十八年,讓她對二哥的愛化解為日復一日體貼入微的陪護和照料。在二嫂那里,對二哥體貼入微的關愛和照料,早已經化作思維定勢和行為習慣。
   今年的正月初七,二哥住進了醫(yī)院,一住就是五個月零六天。五個月零六天里,二嫂天天陪在病房。偶爾回家洗個澡,也要匆匆趕回來。這期間,因為勞累過度,二嫂也先后兩次躺在病床上輸液,一次大約一周。只要不輸液,二嫂就若無其事,忙著照料二哥。
   五個月零六天里,除了二嫂,經常守候在二哥病床前的就是侄女小萍和侄子小杰。侄女小萍,已經四十七歲,開著幾家店鋪,整天忙得焦頭爛額。侄子小杰,也四十五歲了,也是幾頭忙,忙著掙錢養(yǎng)家。他們倆,都盡最大力量,陪護在他們的爸爸身旁。有時候,不得不離開病房去外面忙一會兒,又心里惴惴不安,擔憂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盡量爭取在最短的時間里趕回病房。
   除此之外,他們姐弟倆還要負擔治療費用。二哥身體極度虛弱時,需要輸免疫球蛋白,一支五百多塊錢,全得自費。他們姐弟倆,毫不猶豫,買了許多支。有兩三個月,雇了專業(yè)陪護,一天二百四十元,又是一筆不少的支出。除了能報銷的,剩下的,所有需要自費的費用,姐弟倆,都默默承擔下來。
   實際上,躺在病床上的二哥,早就沒有了正常意識,各個器官,也逐漸衰竭。二嫂和兩個孩子的陪護和付出,他根本感覺不到。這一次住院,將二哥抬進病區(qū),醫(yī)生一看情況,當場拒收,二嫂和兩個孩子極力請求,才住進去。中間,醫(yī)生幾次報病危,要求放棄治療,出院回家,二嫂和兩個孩子都堅決要求醫(yī)生繼續(xù)治療。最后兩個月,二哥的血管都僵硬了,針扎不進去,無法用藥,只能靠輸氧和打流食維持。二嫂和兩個孩子還堅持讓二哥住在病房里。
   躺在病床上的二哥,鼻子上插著氧氣管,還得時不時地帶上霧化器??恐鯕?,二哥的胸部才能夠一起一伏。喉嚨里雖然還插著流食管,但是胃里已經不能吸收和消化,打進去流食,也只是增加二哥的腸胃負擔。胸脯上,手上,連著一條條電線,電線連接著監(jiān)護器,監(jiān)護器上的指標,經常處于紊亂狀態(tài),時升時降。二哥經常高燒不退。喉嚨里經常有痰,一口痰,就憋得二哥喉嚨“咕嚕嚕”響,大聲咳嗽。咳嗽劇烈了,臉憋得通紅,血氧指標會急劇下降。前四個月里,還能為他拍拍背,幫助他吐痰。到后來,只能將吸痰管插進喉嚨,在“嗡嗡”響的聲音中,靠機械強力吸痰。
   二哥早就無法言語,但是,最后一個多月,為他拍背,或者插進吸痰管的時候,二哥會渾身顫動,甚至,會流出眼淚,那一定是疼痛所致。要是二哥意識還清醒的話,平時性格倔強的二哥,一定會堅決拒絕。但是,躺在病床上的二哥,已經無法拒絕,只能被迫接受。
   我看著二哥,既為二哥心疼,也為長期這樣下去二嫂和兩個孩子也可能會拖垮而擔憂。二哥臨終前二十多天,我終于憋不住,對二嫂說:“對我二哥來說,這樣做,已經沒有意義。如果拔了氧氣,大概撐不幾分鐘,二哥就走了?!?br />   二嫂嘆一口氣,“沒法,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咋舍得拔掉氧氣管啊?”
   二嫂又告訴我,一位當醫(yī)生的前輩,前來探望二哥,看到二哥的現狀,說:“他這樣,多難受?。∧銈冞@樣,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br />   這話說得有些重,卻是一個醫(yī)生出于理智的肺腑之言。但是,在二嫂和兩個孩子那里,情感大于理智,濃郁的親情大于天。
   侄子小杰對人說,“俺爸爸在床上多躺一天,我就多一天有爸爸?!?br />   對二哥,他們有千般不舍,萬般難分。雖然,他們心里也明白,躺在病床上的二哥,確實遭罪,他們也確實受累。但是,要讓他們下個放棄治療的決定,他們于心何忍?
   其實,我心里也是十分矛盾的,今年二月下旬,二哥已經報過病危,我曾經寫過一篇散文《二哥躺在病床上》,在散文的最后,我寫到:“但愿,我二哥,能和挺過嚴冬及倒春寒的萬物一樣,挺過這一關。只要他挺過這一關——即使還在床上躺著,我嫂子,就有丈夫在;小杰和小萍,就有爸爸在;我們弟兄五個中,就還有我二哥陪著我,一起活在這世界上。”
   所謂安樂死,所謂斷舍離,說起來容易,但是,對于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家人來說,在二哥病重情況下,不拼盡全力去搶救,不想盡一切辦法挽留和延長他的生命,于心何忍?
   正是因為一家人的不舍,二哥才能在醫(yī)生已經宣告病危的情況下,延續(xù)了五個月零六天。二哥的生命,猶如一盞油燈,耗干了最后一滴油,才最終熄滅。
   這之前,有人告訴我,不少臨終的人,彌留之際,強撐著,不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氣。需要有親人在他身旁說幾句話,讓他安心,他才會離去。我還有些半信半疑。然而,當我對著彌留之際的二哥說了幾句話之后,在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里,看到二哥吐出最后一口氣,闔上眼,安然離去。我終于相信了,彌留之際的人,最終,不管一般的意識還是潛意識,不管深淺,他腦海里一定還有意識存在。
   在這世界上,二哥最后認識的人是我,最后能喊出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
   一般的阿爾茨海默癥病人,到最后,腦子里殘留的記憶,往往是他少年時期的生活情節(jié)和片段。我二哥,大概也是如此。
   少年時期,我們弟兄倆一起走夜路,一起下地割草,一起抬籮筐,一起去地里尋找一切可以糊口的食物,天天如影隨形。那些數不盡的情節(jié)和片段,一定深深烙刻在我二哥的腦子里,以至于在他彌留之際,腦子里依然回放著少年時期我們弟兄倆在一起的一些碎片化情景。
   我的聲音,是二哥少年時期最熟悉的聲音,所以,朦朧迷離之中,他聽到我的聲音,也許會倍感熟悉和親切。在倍感熟悉和親切的聲音里,他終于放下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一切的留戀和不舍,飄飄然,駕鶴而去。
   其實,在我對著二哥說話的時候,我心里依然有千萬不舍。千萬不舍,又怎能抵擋死神的生拉硬拽?人生必有一死,在無力回天的情況下,與其讓二哥在痛苦中受盡折磨,就不如在他生命之燈的燈油已經耗盡的時候,送他上路。所以,我硬下心腸,做了二哥靈魂的第一擺渡人。擺渡我的二哥盡快脫離苦海,直達天堂。
   今天是二哥駕鶴西去第九天。第九天,我依然在心里喊一聲:二哥,走好!
  
   2024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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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這是一支催人肝腸的唱給親人的離歌,低沉深情又滿是不舍。作者的二哥身患阿爾茨海默癥已將近二十年,纏綿病榻也已有幾年,最后的五個多月都在醫(yī)院度過,這樣長時間的與病痛的斗爭,于病人來說是痛苦,與親人來說是煎熬。這其中付出最多的是二嫂,將近二十年的時光,不離不棄始終陪伴在二哥身邊,是他的知心人,是他的大腦、是他的私人護理、是他須臾不離的拐杖。而這一切,對一個阿爾茨海默癥患者來說,他幾乎給不了你任何積極和溫暖的回饋,甚至他還會口出惡言,拳腳相向,二嫂無怨無悔地守護自己的愛人,這是她的信念,更是她多年來愛的習慣。侄子侄女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工作,但為了照顧自己失智失能的父親,不得不在生活和醫(yī)院之間疲于本命。雖然醫(yī)院幾次下病危通知,醫(yī)生告知家屬病人的生存沒有質量,搶救沒有多大意義,但對親人的愛和不舍還是讓他們不計一切付出,無論是金錢還是精力。在二哥生命的最后一刻,作者給了他最后的撫慰。二哥對于人間的不舍和親人對他的不舍都在他那一聲長長的氣息里休止。逝者已矣,愿天堂沒有病痛,愿生者堅強。文字里隱含的痛和不舍令編者心酸不已,情深意重的佳作,傾情推薦!【編輯:閑云落雪】【江山編輯部?精品推薦202407290023】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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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閑云落雪        2024-07-28 16:18:09
  這樣悲情的文字實在讓人不忍卒讀。二哥被病痛折磨,生命的最后沒有生活質量,怎么想都是令人痛苦的,二嫂和孩子們?yōu)榱苏疹櫵挥嫺冻?,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可以心安了。對二哥來說,離去真的是解脫了,愿生者堅強。輕舟大哥保重。
閑云落雪
2 樓        文友:閑云落雪        2024-07-28 16:20:00
  昨晚點了大哥的文,有點兒晚了,就沒審,沒想到上午又有事,所以拖到了下午,跟大哥說聲抱歉。
閑云落雪
回復2 樓        文友:快樂一輕舟        2024-07-28 16:25:00
  沒事兒,能費心編審,就感謝不盡了。更感謝你精彩的編者按語。
3 樓        文友:紛飛的雪        2024-07-29 22:48:30
  文品人、傾聽傾訴,流動的日子多一絲牽掛和思念。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4 樓        文友:紛飛的雪        2024-07-29 22:49:20
  品文品人、傾聽傾訴,流動的日子多一絲牽掛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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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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