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承】逝水流年(小說)
一
乾隆六下江南,途經(jīng)徐州,遇事不順,便有感而發(fā),給徐州貼上了“窮山惡水,潑婦刁民”的標簽。
徐州有山有水,豐縣也有山。山是華山,山體不大,怎么看都稱不上壯闊,或者是險峻。它孤寂地矗立在白花花的茅草地里,有一種被天狗吃月亮一樣啃得不成樣子的悲愴。蔡欣娥還是與村里人同乘一輛手扶拖拉機去縣城趕物資交流大會,經(jīng)過那里,見到的。那時候剛下過一場大雨,河水暴漲,漫過了太行堤,沖垮多處路面,他們繞道而行。華山的確是窮山,除了參差而突兀的石頭,就是那些時勢不濟,從巖石縫里擠出來不知名的樹木。那些奇形怪狀的樹除了凸顯與艱難險阻分庭抗禮的頑強生命力,給人意志和精神上的挺拔,別的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一個人掉進渺無人煙的陷阱里,然后聲嘶力竭地吶喊,呼救。
“刁民,就是刁民?!闭f這話的是蔡欣娥的三爺爺。那天蔡欣娥借他家里的石碾子碾鹽,想插什么話,見他怒氣沖沖,便索然無味。蔡欣娥的三爺爺說這句話的時候,縣物資交流大會還沒有成立。他年齡不大,充其量才六十出頭,牙齒卻掉得沒剩幾顆,嘴巴也深深地癟了下去,如果不是有大把的山羊胡子,沒有誰會懷疑他是一位被歲月摧殘成黑皮膚的老太太。天空很暗,有一種黑云壓城的陣勢,剛下過一場雨,褐色瓦瓴子上的水還自上而下滴滴答答。但見他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拎著一把宰羊用的刀子。十年之前,他干屠夫那會兒,用它剝皮剔骨,鋒利著呢!他把磨刀石的一端枕在半截青磚上,動作夸張地磨來磨去,嘴里還嘟囔著背后發(fā)狠的話,“下次再讓我碰到這群混蛋小兒砍伐樹木,我非宰了他不可?!彼T大的頭顱隨著身體的晃動也不停地搖移,憤恨的眼睛里幾乎能噴出火舌來。
“拉倒吧!到今天為止,是碰到第幾次了?你就背后逞逞威風吧!生產(chǎn)隊讓你看林護堤,也沒有讓你拿命去拼。管得了就管,管不了拉倒?!辈绦蓝鸬娜棠檀┲鴾\灰色大襟褂子。那褂子非常肥大,與她的身體及不對稱。她還是小腳女人,俗稱三寸金蓮。時勢所迫,蔡欣娥與她成了分層的三代人。
“你說得倒是輕松,這太行堤可是秦始皇跑馬一夜之間修筑完成的。想當年河水泛濫,兩岸人苦河久也,談水色變。秦始皇為了盡快把堤壩修筑完成,把太陽定在天上,民工一天吃十八頓飯,還餓死一大批的人。就這樣離完工還是遙遙無期。秦始皇著急上火,口舌生瘡,情急之下,騎著一匹快馬直奔堤壩而來。他所到之處,堤壩像風起,像云涌,瞬間完成。如若不是當年他老人家英明果斷,兩岸又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家在一次次洪災中生靈涂炭?!彼D了頓,大概是理智占了上風,明白背地里發(fā)狠只是圖一時之快,拿刀砍人終不是行之有效的對癥良方,腦袋也耷拉下來,說話蔫啦吧唧,“這好不容易把林子栽培起來了,讓他們這一群破壞分子大肆砍伐。上一次下雨,堤壩給沖垮半拉,這一次有決堤的危險,難道還要我們重蹈古人的覆轍嗎?我這個護堤巡防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又沒啥作為。如此說來,我也只是一個吃干飯的?!?br />
他們砍伐有理。祖國在進行四化建設(shè),要建工廠,建樓房,大興土木。他們需要大量的木材,固然堤壩上的樹木進了他們的法眼,成了他們的首選。這一群工作隊,人人手里都拿著上風的金子腰牌,誰都不敢奈何于他們。
蔡欣娥的離家出走,是看慣了人情世故,看慣了瓦灶繩床,卻釋懷不了人與人之間的叵測心機,還有污水過后的一場劫難。
“愿意走,就讓她們走吧!離家遠了,也未必是壞事?!辈绦蓝鸬哪镅劬镟咧簧岬臏I花,坐在褪了色的床沿上,囁喏著嘴巴,總像有說不完的話,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女大不中留,總要離開爹娘壘起來自己的巢穴。
十幾天前,蔡欣娥的弟弟跟班建筑隊,從房頂?shù)聛恚m沒傷筋動骨,也臥在床上,一直喊痛。他們家里總是隔三差五出一些不安寧的事,就如同噩夢不醒,有一種禍起蕭墻的感覺。蔡欣娥的娘去縣城算卦,占卜先生說是犯天煞,日月逢兇,五行不合,禍于宅院,消災解難在遠方。釋義是必須得有一個人去遠方,去了就不要再回來,不然災禍連連。
蔡欣娥是村花。人美,嘴甜,在村子里看見長輩,大叔、大嬸在她嘴里喊得能品咂出蜜的味道,讓人心醉。當年有一個白白凈凈的城里后生突發(fā)奇想,體驗一下當年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生活,吃住在她們村,與她邂逅,一眼就看上了,非她莫娶。如若不是那人的父母拿城里一間瓦房的繼承權(quán)說事,怕是他們早已連理成雙。自古英雄愛美人,但凡有思想情感的人都不例外。前幾天,有一個祖籍福建莆田,名喚齊晨的手藝人來村里。本來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蒲葉,在他手里一折疊,就似乎有了靈性,有了生命,成了綠螞蚱、披著綠色羽毛的鳥雀之類,就像活了的一樣。圍觀者嘖嘖稱贊,蔡欣娥也看得入神。她想,如果她也能學會了這門手藝,最起碼不用擔心餓肚子。齊晨說手藝是祖?zhèn)?,傳?nèi),不傳外。他像審視完美的東方女性一樣把蔡欣娥自上而下打量良久,才悠悠地說,除非她愿意做他的女人。東方女性的美體現(xiàn)在蔡欣娥的心靈里,輕塵不染。蔡欣娥拒絕了他,當然學藝也成了泡影。
幾天以后,紅來媳婦造訪,要與蔡欣娥介紹一樁婚事。一家女百家問,蔡欣娥本來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心靈的美在于內(nèi)斂,在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爹娘對于本村的紅來媳婦不反感。那天喜鵲在院子里嘰嘰喳喳,它的叫聲把正午時分明艷的陽光揉碎了一地,在稠密的梧桐葉子印出的影子里浮動。紅來媳婦的臉上跳躍著激動不已的浪潮。這是她平時第一次說媒,非常成功。事情的發(fā)展出乎意料,連那些博學多才的文字販子曾經(jīng)杜撰出無數(shù)個扣人心弦的小說或故事,都不敢作如此神來之筆的編排:有一年紅來跟從生產(chǎn)隊里的人去莆田支農(nóng),他入住那戶人家的兒子就是齊晨。那時候他還是半拉小子,如今長大了,還學了手藝,行走四方,不用踩兩腳泥巴也能混口飯吃。如今齊晨千里迢迢在這里遇到了他父親的故交,又對蔡欣娥沒來由地喜歡,篤定與她前世有緣。既來之則安之,他干脆讓紅來家人做一次大媒。
千里姻緣就是這么離奇,如天造地設(shè)一般。蔡欣娥夢想素來已久,就是能識文斷字;嘴饞了可以天天吃豬肉。這是夢想中的極品。村子里的男孩子從小到大,屁顛屁顛地跟在大人后面耕田種地,尚且她這種過了年齡,家庭情況還不富裕的女孩子。說句心里話,沒有文化還真是短板,寸步難行。與她最好的閨蜜蔡花有一次坐火車出遠門,因不識字,走錯了廁所,差點兒被一群撲面而來的男孩子按在地上奸污了。她回到家把頭埋在被窩里哭,家里人為她的不幸遭遇唉聲嘆氣,她爹娘也沒有站出來,說砸鍋賣鐵也要供給她讀書上學;吃肉更是妄想。村里蔡二家的媳婦是駱馬湖人,屬于遠嫁。結(jié)婚前蔡二承諾每天都有大肉吃。那女人相信了他的話,自嫁過來,灶臺幾乎沒有沾過腥味。居家過日子,同床一枕,就有了責任感。雖然貧乏不相信愛情。撕破了臉,對誰都不好。
齊晨答應蔡欣娥的所有要求,他覺得不過分。無論是女人還是男人都應該識文斷字,最起碼逢事不吃虧。但蔡欣娥不想遠嫁,她離不開爹娘,這兒有她的根,有她從小到大的記憶,有她渾金璞玉般的鄉(xiāng)愁。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蔡欣娥的娘鐵定希望她遠嫁,雖然不舍得。齊晨倒是無所謂,只要是自己的鐘愛,啥條件都不是事。
二
人生的歷程有千百種,又有多少是以喜劇的方式拉開帷幔呢?蔡欣娥與她二大伯蔡林是對過的鄰居,站在自己家就能洞察他家的小院頻頻上演的生活故事。她也喜歡與蔡林擺龍門陣。有時候端著碗也能到他家里刮一陣子陰風。蔡林一副蓬頭垢面的乞丐相,心眼特好,倘使家里面有好吃的,只要蔡欣娥光臨寒舍,他都會拿出來和她分享。他是織網(wǎng)的好手。嚴冬過去,春意盎然的時候,他就開始了自己的營生。他的院墻低矮,過廊的大門倒是很寬闊。他把開始編織的網(wǎng)掛在門楣上,然后搬來一把椅子,坐在過廊門中間,吸吮著從四面八方吹來的風,一根梭子連著長長的線,在他的手里像腕花,不幾天,一張大網(wǎng)就可以完工。他織的有撒網(wǎng),有攔網(wǎng)等多種多樣。由于他手藝精湛,織出來的網(wǎng)美觀大方,結(jié)實耐用,口碑極好,拿到集市上換成錢也容易得多。可是好不殃的,他的生意沒落了,沒有人再去買網(wǎng)。原因很簡單,城里的化工廠,造紙廠崛起,排污的暗管晝夜不停,河里再也看不到清澈的水源。清風徐來,河里依然微波蕩漾,卻再也沒有錦鱗游泳的景觀。沒有了魚,捕魚的網(wǎng)自然也就無用武之地。
沒有了收入,他的生活也每況愈下。雖然他嘴里說著,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骨子里卻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擊垮。眼望著躺在屋里吃灰的一張張網(wǎng),他的心里升騰開來莫名的惆悵,有著英雄遲暮的悲涼。他喜歡結(jié)網(wǎng),也喜歡逮魚。沒有了魚,他的魂就丟了。
天空下了一場陣雨。雨不太大,剛好壓住從地殼里冒出來的土腥味。梧桐花紛謝時節(jié),淺藍色的花子一只只像小喇叭,遺落得蔡林院子里到處都是。仔細聞,這些花兒還散發(fā)著馥郁的香氣。幾個小孩子跑到他家里,撿拾梧桐花萼。他們積攢多了,用線穿起來,穿得長長的,像蛇,好玩極了。蔡林無心欣賞這些,他索性把一張張網(wǎng)全部拉出來,掛得滿院子里都是,猶如在鬧市待估而沽。
綽號叫王二嘎的家伙是村里的忙人。他識風向,趕先機,第一個駛向致富路的快車道——承包了村里的魚塘。而且善經(jīng)營,懂得整合資源,他不僅自己養(yǎng)魚,還適時從外面購買,放養(yǎng)在魚塘里,再擇機高價賣出,將利益玩弄于股掌之中。他還把握住城里有錢人的垂釣情趣,開創(chuàng)出垂釣商業(yè)化的先河,以最小的成本開發(fā)出最大價值。現(xiàn)如今他腦洞大開,把魚用飼料引到塘子中間位置,喂得飽飽的,邀約蔡林去塘子里有償性的撒網(wǎng)。王二嘎到來的時候,蔡林正在擺弄一張有點零亂的網(wǎng),他像一陣風飄了過來,悄悄地站在一旁,作一個忠實的觀眾,眸子里的光線閃閃爍爍,把不可告人的機密隱藏得很深。王二嘎先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說著局外的話,慢慢把話題往撒魚上靠攏,最后才拋磚引玉一樣說出許多有償撒魚的種種好處。蔡林當然樂意,他們討價還價到每網(wǎng)兩元。喜歡魚的人是不計較成本的。他如約而至,當?shù)谌W(wǎng)終于拉上來幾條像模像樣的魚時,宛若陰魂不散緊跟在蔡林身后的王二嘎定睛看時,竟然有一條草混魚變異了,它的頭很大,身子卻很小。
王二嘎額上的汗珠一股股滲出。他的局促不安來自于唯恐蔡林捕到更多的魚,讓自己得不償失的忐忑不安,來自于對于因水源污染而致使他塘子里魚變異的擔心和憤怒。當蔡林準備第四次撒網(wǎng)的時候,王二嘎單方面違約,終止游戲,并找蔡欣娥一家人理論。
蔡欣娥的田塊緊挨著王二嘎的塘子,但與他家塘子相鄰的也不止她一家。春季的田間灌溉,水勢很洶,暗褐色的水漫過了一家家的田埂流向他的塘子。王二嘎就偏偏賴上了蔡欣娥一家。王二嘎說,她家的田塊最大,讓她家賠償損失合情合理,蔡欣娥卻認為王二嘎要求賠償損失的理由有點偏頗,他是吃柿子專撿軟的捏。且不說魚的變異是否因水源污染導致。即使的確如此,論賠償損失,應該周遭的人家都有份。
王二嘎和他的媳婦都是吵架的行家里手,也都喜歡吵架。他們在外面可以將矛頭一致對外和別人爭吵,在家里就充滿敵意,兩個人尿不到一個壺里,弄得雞飛狗跳。而他們最擅長的還是在外面爭吵,是吵架界的天花板,獨孤求敗。王二嘎和他媳婦幾天找不到人爭吵,對著無辜的過路狗也要吼上幾嗓子。故而每逢他們從村里經(jīng)過,識趣的狗兒們也大都躲得遠遠的。而今他們杠上了蔡欣娥一家人,尤其是王二嘎媳婦,擺起惡婆陣來,無堅不摧。不會吵架的蔡欣娥一家人很快就落了下風。蔡欣娥的爹娘不得不拿出家里省吃儉用僅有的一點積蓄奉送到王二嘎的家里,作為賠償。本來因為用污染的河水灌溉麥田之后,麥苗又黃又蔫,眼見得減產(chǎn)減收已成定局,蔡欣娥一家人生活窮困潦倒,境遇就如同一個行動遲緩,走上一步都氣喘吁吁的老人,王二嘎再雪上加霜地狠狠踹上一腳,使蔡欣娥傷透了心。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心中的不舍,還有美好的留戀那一刻煙消云散,她決定永遠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
屋子里燈光搖曳,有風從外面瀉進來,弱弱的,吹不走蔡欣娥一家人的煩懣。蔡欣娥母親憂郁的眼神在蔡欣娥的腦畔揮之不去。這種憂郁是對家庭每況愈下的擔憂,是對蔡欣娥遠行的牽掛。
蔡欣娥跟隨齊晨兢兢業(yè)業(yè)地耕種過田地,闖蕩過社會,最終在商業(yè)界混跡得風生水起。他們夫唱婦隨,一路走來,沿途哭過,笑過,有淚水,有歡歌,風雨人生,苦甜嘗遍,不覺然逝去幾十個春秋冬夏。
幾十年的時間,在塵世間白駒過隙,又仿佛恍若隔世。曾經(jīng)在田間奔跑著的野兔,飛騰著的野雞不知道經(jīng)過了幾世的輪回。田間地頭和溝坎上樹木的年輪覆了一層又一層?,F(xiàn)在蔡欣娥的兒子繼承齊晨的衣缽,并以低成本擴張,無限復制,以工藝品為龍頭,多項并舉,從工藝品鑄造一直滲透到廣告?zhèn)髅?,一躍成為商業(yè)界的大佬;她的孫子業(yè)已大學畢業(yè)后鍍金回國,準備異地投資,把家族事業(yè)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