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桃木梳子(小說)
六十年代,深秋。荷塘村正在收獲山芋。那時生產(chǎn)隊的當家農(nóng)作物就是山芋。沒有它,大家就得挨餓。為了來年開春擴大種植面積,需要儲備足夠的種芋,用來育苗。因此,村里在村南向陽處,挖了長十米,寬四米深四米的儲存窖,并照樣子和泥垛起半米高的圍墻,東西起脊,上面蓋成房頂,西邊是倉庫,東頭是臥室。
此刻,年長的老人在大堆的山芋周圍精心挑選山芋種,青壯年們懷挎著裝滿山芋的畚箕往窖里送。負責保管種芋的王魁樂呵呵地招呼大家輕拿輕放。這時,朝陽射進的陽光里走進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子吳蘭,身材勻稱,步履輕盈,懷抱盛滿山芋的畚箕進入狹窄的甬道,王魁急忙伸手應接,一不小心觸碰了吳蘭柔軟豐腴的雙手,頓時面色通紅十分尷尬??墒?,吳蘭并不在意,撲閃著充滿青春活力的大眼睛,嘴角微微翹起,嫣然靨笑,擠擠眼,暗送秋波,好像在說,沒事!看你緊張的。
其實,她早就對這個老實本分的中年漢子產(chǎn)生了好感。他和她的初戀判若一人,如出一轍,無論長相,個頭,言談舉止,甚至說話的聲音,都所差無幾。今日這邂逅一碰,讓她平靜的心池漾起波瀾……
說起吳蘭,解放前出生在吳橋村一家地主門庭。家有良田百畝,全村大部分人家都是她家佃戶。其中有個名叫胡中來的小伙子是吳家大院的車把式,別看只有十八九歲,四方臉,濃眉大眼,一包包精神,長鞭一甩,啪啪炸響,棗紅馬倚天長嘯,四蹄騰空,大車飛馳而去,身后騰起一綹塵埃。農(nóng)忙時,他趕著大車運送收獲的莊稼,農(nóng)閑時他拉著老婦人和吳蘭趕集上店走親戚。吳蘭和他年齡相當,秀發(fā)長辮,旗袍裹身,鴨蛋臉白里粉紅,柳眉杏眼,一笑兩個深深酒渦嫵媚動人。兩人身份不同,但無主仆之分。久而久之吳蘭對這位充滿活力的窮小子暗生愛慕之心。一天晚上,她偷偷地去給住在馬廄旁的小屋里的中來送點心。小伙接過來連聲道謝。吳蘭辮子一甩紅著臉跑了。過了幾日,小胡從鎮(zhèn)上精心挑選了一枚做工精細、紅褐色、油光發(fā)亮的桃木梳子,用紅綢子布包起來,趁沒人的時候走進西廂房,雙手捧著像一顆跳躍的紅心一樣的桃木梳子,站立在吳蘭面前。情竇初開的吳蘭感情脈脈地接過浸滿愛意的桃木梳子,眼里閃著幸福的淚花,把它如獲至寶一樣藏在了繡花枕頭下面。
雖然二人心心相印,心照不宣,把愛深藏,卻由于封建禮教的束縛,始終沒有過一次親吻和肢體接觸,成為吳蘭的終生遺憾。
好景不長,一天深夜,縣警察局來了一干人馬,將胡中來五花大綁帶到了縣城,說是有通共嫌疑。一個月后連同十幾個共產(chǎn)黨員一起慘無人道地活埋了。吳蘭獲悉悲痛欲絕,哭天抹淚,痛不欲生。他爹吳大炮又氣又惱,怒罵女兒有失身份,敗壞門風,生怕受牽連。不幾天,就把她許配了荷塘村的偽頑保長仇貴。
婚后,生了一男一女,解放后仇貴由于在舊社會劣跡斑斑,藏匿多年后,被人民政府收押,判刑二十年。其實她跟了仇貴幾年,沒有任何感情,心里一直裝著胡中來,沒人的時候,總是拿出桃木梳子呆呆的發(fā)愣,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根木頭一樣任人擺布,如同死了去的活人一樣,眼角流淚。
自從吳蘭山芋窖里與王魁邂逅觸碰,抑郁寡歡,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奇妙的幻覺。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她決心找回離她而去的胡中來。昏昏噩中,她甚至認為王魁的出現(xiàn)就是上天的安排,他就是夢中情人的轉(zhuǎn)世還魂。初冬的夜晚,月光如水,她收拾好孩子入睡后,悄悄掩上了房門,揣上晚上烙好的油餅,向村南的山芋窖走去。
此時,王魁在對著倉儲的通氣孔點火升溫后,正要脫衣躺在松軟的地鋪上休息,忽然草簾門被掀開了。吳蘭的不期而至,讓他十分驚訝。
“天這么冷,你咋來嘞?”
“我是來給你送油餅的,趁熱吃吧!”說著把油餅放在了鋪頭上。
“我不餓,剛吃過飯?!?br />
昏暗的燈光下,兩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王魁看著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淚花閃爍目光熾烈,充滿期待,滿臉緋紅,紫色薄棉襖緊裹凸起的前胸隨著急促的呼吸急劇地起伏著,心中立刻明白了許多,上前一把把吳蘭攬入懷中,吳蘭趁勢滾上地鋪與之簇擁狂吻,二人肢體纏繞猶如久旱逢甘霖,酣暢淋漓,一切盡在不言中……
戶外月光如銀,秋蟲低吟,室內(nèi)瑟瑟有聲,溫馨纏綿。
開弓沒有回頭箭。二者如漆如膠,墜入愛河,像脫韁的野馬放蕩不羈。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是他去找她,就是她來幽會。野鴛鴦瑤池之歡一發(fā)不可收拾。吳蘭在冥冥之中好像真的找回了自己的真愛,更重要的是真正體驗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契合和滿足;王魁有生以來真正體驗了什么是女人的味道,溫柔,浪漫和激情。
孰不知,人,為了強烈的欲望,而不顧一切地奮不顧身,不免會招來勢在必然的因果效應,一場難以預測的厄運悄然而至。
再說王魁也是有家室的人,丈夫與吳蘭的緋聞傳到她的耳朵里,像神經(jīng)病一樣,抑郁成疾。他老婆辛月人高馬大,小眼睛,大臉盤,大高個粗嗓門,像個假男人,可是生性怯懦,有點缺心眼兒,凡事磨不開,只是哭鬧,王魁怕丟人,就往死里打。女人一氣之下喝藥自盡。娘家人告上了法庭,王魁被判五年有期徒刑,吳蘭也脫不了干系,被判管制勞改三年,在本村執(zhí)行。從此,吳蘭跌破了鴛鴦夢,沒事的時候就拿起桃木梳子梳頭,麻醉落寞的心靈。
吳蘭在接受在村管制的日子里,心灰意冷,度日如年。時常拿起桃木梳子,念叨胡中來,埋怨他不帶著她,共赴黃泉,更埋怨他當年不帶她私奔逃離家園投身解放區(qū)參加革命。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命運多舛,苦若黃連。
再說荷塘村村長張闖,文革中原本是個造反派,當上了村長,生性是個變色龍,會來事兒,所以在村里沒有人爭官當?shù)臓顩r下,一直占著這個位子。曾因挪用公款,受警告處分,他結(jié)婚多年,妻子不孕不育,無兒無女。媳婦骨瘦如柴,面如土色。因此他頹廢墮落,怨天尤人,酗酒發(fā)瘋,爛醉如泥。鎮(zhèn)黨委幾次點名警告,就因為他會調(diào)架服軟而蒙混過關(guān)。吳蘭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加上正陷于囹圄管制之中,正巧他又是對吳蘭監(jiān)管的責任人,隨機起了邪念。暮春的一個細雨迷蒙的夜晚,張闖叩開了吳蘭的房門,說是有要事相商。吳蘭一臉狐疑地隨著他走出家門,在離開家門的空曠路段,張闖猛然攔腰抱住了忐忑不安的吳蘭,在權(quán)勢的淫威下,黃鼠狼專咬病鴨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沒有退路,只有就范,吳蘭在萬劫不復的無奈中,像受驚的小鳥萬般無助,強忍淚水岔開了雙腿、顫栗著站立在蒙蒙細雨的夜色中,扭過頭去,咬著牙忍受著惡魔罪惡的獸欲肆虐,雨水順著貼在臉上的頭發(fā)和淚水交織涕零,飲淚含恨吞噬了難以啟齒的苦果……
事后,吳蘭一躍跳入村口的荷塘中洗滌了身上的污穢和奇恥大辱?;氐郊遥羧裟倦u,對著鏡子,一臉憔悴和絕望、凋敝,仿佛蒼老了許多,拿起桃木梳子緩慢地梳理著凌亂的頭發(fā),淚眼汪汪,一片迷茫和無盡的憂傷。她也不曉得此時是對初戀的懷念,還是對生命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