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曉荷】牛河梁(散文)
一
牛兒河確切的發(fā)源時間無從考據(jù),牛河梁卻因牛兒河而得名。
漫長的造山運動從距今2億年延續(xù)至6500萬年前,洶涌的巖漿推著活動的確地殼猛烈地碰撞,形成了抬升、擠壓、破碎、隆起、沉降,打破了華北克拉通數(shù)億年的穩(wěn)定格局,才有了燕山山脈、努魯兒虎山脈和遼西丘陵今天的模樣。也誕生了灤河、潮河、白河、教來河等大大小小的河流,為時光敘事了一篇宏大的交響樂章,牛兒河則是這篇敘事中的短歌。
連綿起伏的遼西丘陵,有名有姓的山巒寥寥,無名無姓的滿眼皆是。而山谷之間,可稱之梁的綿延高地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眾多山巒尚無名姓,何況一道梁乎?牛河梁卻是這些梁中不一樣的存在。當然,你要認為牛河梁是沾了牛兒河的光,有一定的道理,畢竟牛兒河繞著這道山梁走??膳汉訌呐攦夯⑸搅撼霭l(fā),到注入大凌河,66公里的流程,為什么只把這里稱做牛河梁呢?你要是以為牛河梁較其它山梁高大或雄奇險峻,才破天荒地給予了命名,只能說證據(jù)不完全也不充分,因為牛兒河流經(jīng)的地方,好多山梁都比牛河梁顯得高大、雄奇。那為什么獨獨這里稱作了牛河梁?我覺得應該是一種巧合、一種際遇、一種難說清的約定。猶如我們每個人起的名字,說精心也好,隨意也罷,總之是那樣的不偏不倚水到渠成。
認識牛河梁,緣于我的一段“堵心”經(jīng)歷。若問因何堵心,就不得不從我的出身說起。
現(xiàn)在知道,我出生的小山村直線距離牛河梁不超過70里地,用家鄉(xiāng)的話來說,就是過了河,翻幾個坎,拐幾道彎那么遠。小山村圈在層層山巒之中,我小的時候能叫出名字的地方僅僅有梁上梁下的郭家、李杖子,溝里溝外的老窩鋪、溝門子等幾個自然屯,方圓超不過5公里。而且出村一條山路,有山擋著,有水攔著,別說70里開外的牛河梁,哪怕20里地之外的鎮(zhèn)上對我來說已經(jīng)相當遙遠了。
那個年代,如果閉塞是自然災害,那么貧困在當時就是無藥可治的病。不然,我的認知里,為什么周邊的那些小屯和我們的小村一樣處于煎熬之中?正是囿于這樣的認知,才讓我多了對面黃肌瘦、食不果腹、吃了上頓沒下頓之類的詞語深刻體會。那時的農村,貧困流行不奇怪,奇怪的是面對這樣的窘境,多數(shù)保持著認命的驚人一致,即便跳出了幾個不想認命的,誰又能逆天改了命?我那時聽到最多的話是:“能怎么樣呢?反正都在一個泥坑里漚著,誰也不用笑話誰?!闭б宦?,這話沒毛病,確是一種無奈的麻木。逐漸長大,我弄懂了這些話背后的無奈后,心里生出了莫名的驚慌。這個驚慌是我強硬地打破了小村世俗(讀書無用)的捆綁,非要到鎮(zhèn)上讀初中以后才有的。也是憑著這種強硬,認識了外面的世界,有了對小村的失望,有了對出身的自卑感。乃至讀到縣城高中,上了大學的整個過程,我都要盡量隱藏我的農村出身,直到幸運地邁進了省直機關。本以為,我已是跳過了龍門的鯽魚,出身于我已經(jīng)洗白—
哪知,結了痂的傷疤也會發(fā)炎。
剛參加工作,樓上樓下,單位內外的許多人見我面生,總要熱情地詢問一番,而這番詢問的頭一句基本都以“老家在哪兒的”開頭。雖然像在戳我的傷疤,但沒有辦法,誰讓出身是更改不了的事實呢?好在一般人聽完答案大多隨口“噢”的一聲就過去了。卻著實有那么一些嘴刁的人,印象之中,他們可能出身城市,可能來自縣城、鎮(zhèn)街,對我的農村出身比較排擠或者看扁。當他們知道我來自那樣一個貧困山區(qū)時,往往擺出一副詫異的神色,還有的甚至拿腔拿調:“啥?就那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地方?!薄鞍ρ?!十年九旱,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我知道,他們這樣的拿腔作調并非針對我個人,可能出于某種固定的習慣思維,也可能他們根本不了解這是個什么地方而輕易地作態(tài)。但每每聽到這種腔調,我的心就堵,好像他們在抽我的臉。我不知道,這樣的感受出于何種心理,好像一涉及到出身的問題我渾身就不自在。
在單位,我負擔著農村財政某方面的工作,工作對象面向全省的縣鄉(xiāng)村,家鄉(xiāng)自然在我的工作范圍之內。但入職以來,我都盡可能地躲避和家鄉(xiāng)的接觸。用官方的解釋叫避嫌,其實有什么嫌好避?是我不知道如何面對而已,找好的借口是我沒有能力幫助家鄉(xiāng),那就離家鄉(xiāng)遠一點吧。藏著私心話叫嫌棄,心里憋著不自在的病灶,內心排斥,找個牽強點的理由是冷淡麻木可能會安心。
可暫時躲避,能一直躲避嗎?
工作滿一年的那個冬天,有一項檢查任務需要回家鄉(xiāng)的某縣完成。說實話,在那個沒有高速、高鐵的年代,去這個省內毗鄰河北省、距離省城最遠的縣開展工作是單位所有人都頭疼的事兒。600多公里山路,交通不便,每天只有一趟綠皮火車可直達,正點到達需13個小時以上。何況這條線路車稀站多,多快的火車跑起來也成了慢車,一般情況得17-8個小時才能到。還有一種方式乘長途客車,但時間更長,而且中途需換乘一次。鑒于此,有經(jīng)驗的組長決定,就四個人,單位出一輛212吉普車,走101國道能快點,中途在某縣打下尖。
從省城出來,寬曠的遼河平原讓人心情舒暢,車里的其它仨人(包括司機)有說有笑,只我心情復雜地望著窗外。大地一片蒼茫,前幾天下過的一場雪覆蓋著原野,遠處的白色和霧氣糾纏,縹緲得不太踏實。近處,能看出一塊塊稻田,方方正正的樣子,割完稻子的短茬像是從雪里鉆出一樣,一排排、一行行整齊地排列。村莊散落在薄霧之中,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最顯眼的是成串、成片的屋頂,有的露出暗紅色、灰色的瓦,有的蓋著雪,像天空中飄著的云,紅的、灰的、白的……我忽然念起了小村,溝溝汊漢、坡間坎上,石、磚混搭的房子,石灰捶的房頂,夯土的院墻。山坡上,樹叢邊,長一條、短一塊的土地,不禁失味地噓了一口氣,“為什么會想起老家?那里和這里簡直……”
車過打尖地,駛入丘陵地帶,先前的直線、平曠變成了的曲線、起伏。那山、那梁、那嶺、那坡隨了路的彎曲躲閃在車子左右縮頭探腦,像一個個沒見過世面的野孩子。光山頭、荒坡梁、枯草、矮樹把本來不下得多的紛揚子得七零八落,白一條、黃一塊、灰一團的像得了斑禿癥。追著西落的日頭,司機曬得有點蔫,沒了之前的談興,只機械地操著方向盤。副駕駛位置的組長早已歪了頭,發(fā)出鼾聲。他們對這樣的路況沒有興致,我卻來了精神,這場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親切。盯著不斷變換的那山、那嶺、那梁、那坡、那草、那樹我看了又看。
車子很快從小村的旁邊駛過,爬上一道很高的山梁。
組長醒了,他跟司機說找個地方“方便”一下。司機把車停在了梁上說:“領導,還用找啥,這地方荒山野嶺連鬼都見不著,就地澆吧,相當于給干旱地區(qū)下雨了。”我的臉微微發(fā)熱,但又無言以對。
趁他們去溝邊“方便”,我站到梁上眺望。
這道山梁海拔很高的,101國道從山梁中部穿過。以國道為參照,往西,是一個大拐彎,路便看不見了。午后的線光很好,遠處的山嶺在梁與山的缺口處擁擠著。往東,是我們來時的路,居高臨下的回望,國道像一根盤旋的線,把深溝、陡崖、亂石、矮樹連綴在一起,嚴重的水土流失地貌一覽無余。往北,順梁而上的隆起,密植著黑松林,風從林中吹過,有一股蒼涼的味道。往南,是一面順勢而下的緩坡,干坼的黃土,黃得有點羸弱,連荒草都少。黃土之間,灰白色的亂石滿坡,零散得如星矢墜落。成堆的、成片的、成團的如不規(guī)則的大小石陣,又如暴發(fā)過一場泥石流之后的現(xiàn)場。緩坡之下,有一處斷崖,斷崖下面是一條鐵路。剛好,有一列綠皮火車駛過,風聲、車輪聲轉動了黃土,也轉動了那些灰白色的石頭,整條梁也像在轉動。
正一臉的驚訝,“方便”完了的他們已走近我的身邊??匆娢覐碗s的表情,組長拍拍我的肩頭說:“小伙子,怎么了?吃驚!知道這道山梁叫牛河梁嗎?”我搖搖頭。他指了指不遠處一塊刻著紅字的石碑,石頭和字都很灰暗?!皣抑攸c文物保護單位,看來你對老家不親啊,以后得多回老家?guī)滋?。別的地方可以不知道,牛河梁不知道不應該。說實話,這么個又窮又落后的地方,你能走出去也算挺有造化了?!?br />
牛河梁?我第一次知道這道山梁居然有名有姓。
司機揀起腳下的一塊石頭遠遠地撇向一堆亂石,拍了拍手說:“這破地方,聽說一年刮兩次風,一次刮半年。都說兔子不拉屎,缺水缺的邪乎,種啥啥不出,養(yǎng)啥啥不長,哪是人能呆的地方?你小子確實挺有命兒的,哼哼……”
我嘌了他一眼,皺了皺眉,心里堵得有些厲害。
二
悠悠中華大地,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繁星般難說稀奇,牛河梁卻堪稱稀奇。
1981年,牛河梁遺址被發(fā)現(xiàn)。
1983年,牛河梁遺址考古挖掘正式開啟,女神像出土,紅山文化研究取得重大突破。
1984年,牛河梁遺址出土玉雕龍和斜口筒形玉器等代表性器類,彰顯紅山文化的玉器時代。
1985年,著名考古學家認為紅山文化已進入古國文明階段,壇廟冢是紅山文化與仰韶文化交匯的結果。
2004年,牛河梁十六個遺址的發(fā)掘被評為2003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
2014年至2016年,發(fā)掘半拉山墓地,首次發(fā)現(xiàn)玉龍、玉璧和石鉞的器物組合,入選2016年中國六大考古發(fā)現(xiàn)。
……
據(jù)考證,牛河梁遺址的范圍達59平方公里,核心區(qū)域8平方公里,分布著紅山文化晚期的女神廟、祭壇和積石冢群等,是紅山文化最重要的祭祀遺址群。大量出土的陶器、玉器、石器、骨器和壇廟冢遺跡證明,早在距今5000~5500年前,這里存在過國家雛形的原始文明,即埃及、印度、兩河流域文明起步的時候,古老的中華民族同樣迎來文明的曙光,把中華文明史提前了1000多年。
牛河梁的姿態(tài)斜倚直上,斜倚的部分像古樹的根,向下深深扎進溝里、石里、土里。直上的部分像挺直的頭顱,撐起了天,也佑護著腳下的那方水土。
女神廟遺址端坐于牛河梁的頂部,坐北朝南,依地勢以中軸線對稱,半穴式土木結構,七室相連的布局呈窄長狀。以木架苫草為頂蓋,以草拌泥抹墻,并彩繪赭紅色相間、黃白色交錯的三角幾何紋、勾連紋、之字紋圖案。這里不光出土了6個大小不同的殘體泥塑女性裸體群像,更是出土了一尊完整的仿真人雕塑的女神頭像和一些祭祀的陶器、深而厚的灰坑,表明這里曾有過較大規(guī)模的祭祀活動,據(jù)此考古專家定名為女神廟。別看女神廟規(guī)模不大,卻是迄今國內發(fā)現(xiàn)最早的史前神殿遺址。
女神頭像呈朱紅色,方圓豐滿的臉龐,顴骨突出,額頭隆起,和現(xiàn)在北方人的臉部特征無多大差別。長圓的耳朵,高挑的眼梢。瞪大的眼睛,玉石鑲嵌的眼珠晶亮,閃著幽幽的光。直而短的鼻子,嘴角上翹,似笑非笑的表情比“蒙娜麗莎”神秘深邃??吹剿臉幼樱僬罩R子看看自己,就知道祖先的遺傳基因是多么的強大。難怪考古泰斗蘇秉琦先生見到女神像后激動的說:“女神塑像稱為神也可以,但她是5500年前,我們的祖先模擬真人塑造的神像,是有名有姓的具體人物,她是紅山人的女祖,也就是中華民族的共祖。”還有人依據(jù)女神廟不遠處發(fā)現(xiàn)了煉“石”的金字塔、以及《山海經(jīng)》關于“女媧之腸化為神,處粟廣之野?!钡让枋觯聹y這尊女神像就是上古神話中摶土造人的女媧,引發(fā)了很多的爭議。其實,共祖是一說,女媧也是一說,她能穿越漫漫5000年的時空,和我們這些晚輩小子們見面,她傳遞的信息無疑是驚艷的,更是深情的。
女神廟向下是幾百米長的一片平緩開闊地帶,散落著形制各異的積石冢群。何為冢?中國古人謂之隆起的墳包,積石冢則是以石塊堆砌的墳包。每一個積石冢群,都主次分明,以一個大墓為中心,惟玉為藏,突顯至高無上的尊崇地位。其它墓藏圍繞大墓而建,也根據(jù)隨藏玉器的多寡和品位,區(qū)分森嚴等級。有人認為那些中心大墓是大巫的陵寢,這種眾心捧月的架勢,表達的是自然崇拜向圖騰崇拜的過渡。也有人認為那些大墓是部落首領的王陵,體現(xiàn)的一人獨尊的社會地位,是圖騰崇進入祖先崇拜的雛形。無論是哪一種認為,都指向了牛河梁的社會形態(tài)已經(jīng)分化,萌芽了貴賤之分的階級,邁出了古國階段的重要一步,標志著原始文明走進了一個更高的層次。
祭壇處于積石冢群的中部,在山崗漫梁的高點,向上仰望著女神廟,向下俯瞰著大地。整個祭壇的平面近正圓形,由三層以六棱石柱為界樁的階臺和壇上積石組成。祭壇由內到外,逐層高起,形成三層同心圓的壇體。三個圓圈直徑由下到上成比例縮小,有專家測算三個圓圈直徑的大小比正好是根號二,與地上所觀測的太陽的運行軌跡相當,據(jù)此判定這三個大小不同的圈分別對應冬至、春秋、秋分和夏至。祭壇應為祭天的壇,是目前為止中國最早的圓丘祭壇。有天圓地方的指示,有北郊祭地,南郊祭天的祭祀特征,與后世歷史皇家祭壇的傳統(tǒng)并無二至,與始建于隋唐的西安天壇及始建于明代的北京天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牛河梁是一道文明的彩虹,也是一幅現(xiàn)實的風景。
站在歷史的時光點上,“我”只是一個被這道路風景吸引的蕓蕓眾生中的平凡過客。在被吸引的過程中,我的心被洗禮著,也被震撼著。
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根在哪里?在心里?;暝谀睦??在生命的經(jīng)歷里。
當“我”在這樣的經(jīng)歷里起伏,對根的理解多了幾分認識,對魂的認識也多了幾分層次。“我”是根上的枝丫,魂則是這條根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