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寧靜】浮光里的童謠(散文)
一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那個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物質(zhì)匱乏,買任何東西都要憑票。民以食為天,即使最起碼的溫飽都成了人們心里的夙愿,但精神層面上卻異常飽滿。我們那兒流傳著很多童謠,例如:
“小木碗,轉(zhuǎn)悠悠,俺到姥姥家過一秋。姥姥疼俺;妗子瞅俺。妗子,妗子您別瞅,俺上家后看石榴。人家偷,俺就罵,楝子開花俺回家。騎著馬,架著鷹,到家學(xué)給奶奶聽……”
這種童謠是我們七零后,乃至六零后等幾代人的記憶。它之所以經(jīng)久不衰,主要還是因為人們對楝子樹開花的憧憬。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們大都蝸居在低矮茅檐,竹籬茅舍的環(huán)境中。在這黯淡無光歲月里,光影中浮動著一張張營養(yǎng)不良的臉。能夠吃上飽飯成了人們心中最大的夢想。
楝子的花細碎成串,盛開時花瓣外翻,呈喇叭狀。它開在五月初,小麥灌漿期結(jié)束,籽實飽滿,但尚不成熟。曠野里,溫和的清風(fēng)把麥子清新的香味徐徐地送進人們的鼻孔里,在饑腸轆轆中,人們又品咂出令人饞掉牙齒的燎麥味道。因為這個時候正是吃燎麥的大好時節(jié)。
燎麥就是把水嫩的麥穗連秸稈一起割下來,綁成小小的把兒(捆),做飯時,火焰舔著灶臺的門楣,熊熊燃燒。人們將麥穗放在這種火焰上烤。
七八十年代,人們生活拮據(jù)自不必說,吃水更是舉步維艱,偌大個村落,往往就有一口機井,人們起床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肩扛扁擔(dān),挑著水桶去打水。村里人多,住戶多,打水都擠在同一時間,常常要排好長時間的對伍。令人額手慶幸的是,我們村里人不太多,充其量有三四百口人,居然有兩口機井,村民們擔(dān)水不需要在排隊等待上浪費太多的時間,但擔(dān)水也是一件極其不容易的事情,他們用一根井繩把水桶放下去,非常有技巧地晃蕩幾下繩子,然后順勢往下一沉,一桶水就這樣打了上來。但這個動作極其危險,好多人家的水桶就是在下沉的過程中脫落井繩而墜落到井底。還有時候,地面濕滑,打水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失腳掉進井里,故而打水雖然需要排隊,也沒有誰情愿落單而一個人去干這件危險的事情?;诖?,人們對打上來的水倍加珍惜。就是在饑饉年月,人們吃不飽穿不暖,但廚房里的水缸必不可少。我和我們村里的幾個玩伴在玩捉迷藏的游戲時,村里各家各戶廚房水缸后面成了最好的藏身之地,因為那水缸一家比一家的大,還是靠著墻角,有隱蔽縱深。
水缸越大,盛的水越多,兼之每天廚房做飯,散發(fā)出來的蒸汽在近乎不流動的密閉空間里彌漫,被煙子熏得成暗褐色的房檁子凝聚著無數(shù)個小水珠,空氣更是潮濕得能擰出水來,即使炎炎夏日,廚房里都陰涼得可憐。這種涼嗖嗖的感覺和紅薯或飯渣霉變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固化了人們凄風(fēng)苦雨般一成不變的生活。就是在這種青黃不接的生活環(huán)境下,人們習(xí)慣了粗茶淡飯,適應(yīng)了因營養(yǎng)不良而促成的面黃肌瘦,也只有燎麥那撲鼻的香味才勾引出他們無限味蕾和對新生活的向往。那一刻,人們的眼睛里也散發(fā)著奕奕的光芒。
麥穗被火烤透,用手輕輕一搓,透黑發(fā)亮的麥仁與包裹它的穎殼便非常容易分離開來。人們把去除穎殼的麥仁大把填進嘴里咀嚼開來,口感上外酥里嫩,簡直能讓人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覺,三七二八地嚼碎下肚,香噴噴的味道還在嘴里回繞。這一時期的人們臉上也有了笑容,更有茶余飯后的談資。
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人們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是養(yǎng)殖一兩頭豬,一兩只羊,再圈養(yǎng)一些雞。飼養(yǎng)這些牲畜不僅需要花費大把的時間,還要花費很大的成本,屈指算來,賠本賺吆喝的人家有之。于是就有頭腦精明的人打起了燎麥的主意。他們將收割來的麥穗都烤熟了,被去除穎殼的燎麥放在石碾子里磨成棉絮狀,再配上香甜可口的佐料,取名“捻悠轉(zhuǎn)”,拿到集市上去兜售。一集下來,往往有不菲的收入。
可能是人們觸景生情,楝子樹特殊的花期決定了它在人們心目中特殊的地位。當他們看到楝子樹時就有了生活的希望,故而對它格外關(guān)照。雖然它屬于雜木系列,不怎么值錢,沒有誰著意在田間地頭栽植它,但新春伊始,人們看到它在溝道里,池塘邊,或宅院里生長出來的幼苗,絕不會像處理其它雜木,諸如楮桃樹、槐樹等幼苗不加任何考慮便連根鏟除,而是任由它自生自滅。如此說來,它也是因為在人們心目中有著美好的寓意而躲過了一劫又一劫。
二
類似于這種對美好生活向往的童謠還有,麥子收獲了以后,便會出現(xiàn)很多的布谷鳥。人們只看到它凌空飛過,卻從未見過它在哪兒落腳。它好像是一種從來不知疲倦的鳥。人們就叫它為神鳥。當它飛過山嶺,飛過樹杈,飛過一片片田地的時候,就非常有節(jié)湊感地叫。它的叫聲就如同象聲詞:呱呱呱咕。
在中學(xué)課本里,在《大自然的語言》這篇課文里,是這樣解讀布谷鳥的叫聲:阿公阿婆,割麥栽禾。這樣的聲音每年都能傳進我的耳朵里,可我覺得它的叫聲與這樣的解讀一點也不搭邊。殷勤而智慧的人們倒是對它的解釋和接龍來得非常直爽。一首名不見經(jīng)傳的童謠就在我們這一帶誕生傳開了:
“呱呱呱咕,您在哪里?。堪吃邳S瓜園里住。吃的啥飯?烙的白餅,卷的鴨蛋。給俺留了嗎?沒有。不吃您剩的,單吃刷鍋另做的?!?br />
這種童謠類似于畫餅充饑。人們養(yǎng)的豬賣了,養(yǎng)了一年的羊賣了,都換成了錢,填補家用。即使辛辛苦苦養(yǎng)的雞,那雞蛋也舍不得吃,也成了集市上的商品。只有過年的時候,人們才能吃上幾頓白面饃饃和肉食。由此可見,人們對于鳳凰涅槃一樣的生活該是多么向往。
可望而不可及的是白餅和鴨蛋,是那時候人們心里美好生活天花板一樣的存在,是目標追求迎風(fēng)獵獵的一面旗幟??上攵宫F(xiàn)在眼前的是,一張白如雪的烙餅,把腌漬得黃中流油的鴨蛋卷起來,懶洋洋地放進嘴巴里,嚼上一口,清爽而香氣四溢的滋味怕是夠享受終生。
在大集體時代,黃瓜園也成了人們心目中的渴望。村里的宅院一家挨著一家,沒有閑置的土地,只有住在村邊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才能在自己宅院附近因陋就簡,翻上一片土,施上農(nóng)家肥,開墾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小菜園,里面可以隨意栽植黃瓜、番茄、辣椒、白菜等。尤其是黃瓜,成了菜園子的代名詞。黃瓜碧綠而水生生的藤蔓沿著竹木架子垂直攀升,葉子嫩綠得能滴出水來。這種欣欣向榮的景象和它蓬勃生姿不屈不撓的精神,在溫飽尚還不能完全解決的年代里,給人無限慰藉。
黃瓜花盛開的時節(jié),一朵朵小黃花躲藏在葉莖之間,遮遮掩掩,像一個個見到陌生人就害羞的小姑娘,令人頓生憐愛之心。人們徜徉在菜園子里,眼望著一群群不知名的蝴蝶在花兒與綠葉之間上下翻飛,一陣微風(fēng)吹過,花兒微顫,搖曳生姿,不知道是人在畫中,還是人與這般風(fēng)情一并入畫,怡人的心情自不必說。在黃瓜初長成時,頂花帶刺,人們把它摘下來,生吃或涼拌,鮮嫩可口,那種涼絲絲的感覺在炎炎夏日里別有一番風(fēng)味。這種怡情的景致嵌入人們心靈深處的不僅僅是黃瓜園,是對一個時代物質(zhì)上力求向上,高山仰止的縮影?;诖耍@首童謠的誕生也就不難理解了。
當然地域性差異往往也使物質(zhì)上面臨的境遇不盡相同。我小時候長住在姥姥家,她們那里早早就吃上了白面饅頭,至于黃金餅和紅薯面電光窩頭只有在偶爾回家時才吃。那種難以下咽的滋味促使我對回家非常排斥。我在姥姥家一直住到該上學(xué)的年齡。不過,那時候已經(jīng)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土地已經(jīng)分到戶家,我們村里的生活面貌也發(fā)生了質(zhì)的蛻變,擺在人們餐桌上的飯食基本上也是以小麥面粉烹制而成。
一部分人生活不再捉襟見肘,并不是反應(yīng)整個時代的一面鏡子,大多數(shù)的人還是沉浮于貧瘠的激流與漩渦中,迷失了方向。于是一首首相類似的童謠不時地應(yīng)運而生。
“小巴狗,上南山。割荊條,編簸藍。盛大米,做干飯。奶奶吃,爺爺看。氣得巴狗一頭汗。巴狗巴狗你別急,戧了鍋巴是你的?!?br />
童謠里,盛大米,做干飯??梢韵胂?,在饑腸轆轆中,干飯該是多么得讓人欲罷不能。而香噴噴的鍋巴更是讓人在遐想中垂涎。故而望梅止渴也是一種境界或者是一種智慧的積淀和高度,是一種退而求次的狀態(tài)。言而總之,人們沒有被困頓的生活擊垮,反而越挫越勇,甚至能看到似錦前程里盛開的蓮花。
雖然生活不濟,不代表人們精神層面上的缺失。每一首童謠,都有一段剪不斷的故事和淵源,所以它不會孤立地存在。它的主旋律和物質(zhì)、文化水平息息相關(guān),更是緊叩時代的脈搏。它的質(zhì)地伴隨一代人,成了終其一生也難以忘懷的印記。
民以食為天。食不果腹時,人們渴望的一頓頓美餐就是吹響向夢寐以求,物質(zhì)充盈的狀態(tài)而打理想之戰(zhàn)的號角,寄予厚望的種種期盼在童謠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譬如:“月姥娘,打湯湯。割了麥子叫姥娘。姥娘不吃小鍋飯,刷刷小鍋炒雞蛋。雞蛋香,炒干姜。干姜苦,炒老虎。老虎一瞪眼,七個碟子八個碗?!?br />
這些都是人們對未來莫大期許的象征,有著非凡的意義。
時過境遷,吃和穿都不再是人們注目的重點,現(xiàn)在的童謠也不再拘泥于吃、喝之類的素才,它已經(jīng)向多元化發(fā)展。在物質(zhì)和精神雙飽和的前提下,向開發(fā)智力的方向進軍。但無論社會怎么樣發(fā)展,童謠總是伴隨著它的腳步,如影隨形,成了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