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舍】梧桐(散文)
一
數(shù)十年前,或者百年、千年之前,梧桐的家族,曾經(jīng)在這個渤海之濱的小城里興盛過。它們舉著一頭浩浩蕩蕩的紫色花朵,在小城里,一路攻城略地,將所到之處全部據(jù)為己有。它們的根牢牢抓住了這座小城的命脈,并與之交融于一處,血脈相連。時間久了,小城的人類也就習慣了它們的存在。它們無處不在,房前、屋后、農(nóng)田、山林、河汊、路邊,處處皆是。它們是對人類情有獨鐘的植群,愿意和人類朝夕與共、比鄰而居。無人去追溯它們的來歷,也無人奇怪它們?yōu)楹螘谶@里。甚或,它們是比人類更久遠更古老的存在。小城里的槐樹、白楊、杏樹、桃樹、楊柳、榆錢等,都是它們的跟班,委委屈屈跟在它們身后,在村莊或者人煙稀少的一隅,低聲下氣地活著。它們從不與別的樹木比高低、胸圍,每當有其他樹木跳出來,質(zhì)疑它們時,它們也不反駁,只擎著小山般的樹冠,在離地約二十米的高空俯瞰腳下的樹木與一切生靈。那種蔑視與高傲,便自上而下,從寬大如傘一般的葉片間撲簌簌落下,落在腳下湖水一般蕩漾著的樹蔭里,砸得整個世界都沒了底氣。
這便是梧桐。傳說中,能夠招來鳳凰的梧桐。
梧桐生活的這座小城,南面有山,北面臨海,地理位置優(yōu)越,就連天災人禍都要避開這里。
梧桐樹植株高大粗壯,最高可長到近三十米,粗壯的,要兩個人合抱才能圍過來。每年春季開花?;ǘ湫螤钆c凌霄花相似,紫色,呈喇叭狀,一串串,一束束,覆滿了枝頭,一棵就能開出幾百幾千朵甚至更多。人有人言,鳥有鳥語,植物也是如此。第一朵花后,便是第二朵,第三朵,然后是一整棵樹,接著,整個村落里、小城中的梧桐就都開了。小城的春天變得空前熱烈、繁盛。仿佛青澀而未長開的女子,一夜睡醒后,莫名其妙間,就變得明眸皓齒,鮮妍動人了。人們無論是走在樹下,還是聚在街頭,或者睡在家里,都會被梧桐那種甜膩的、略帶些齁人的香氣霸道地欺上身去。它似乎有著無形的觸角,能夠緊緊地吸附到人的身上,死活不肯撒手。
我最喜歡的,還是花的顏色。初開時,是怯怯的粉白,后來便逐漸濃釅起來,變成肆無忌憚的紫。千朵萬朵、千樹萬樹的紫在小城里,在村莊的街頭巷尾、拐角旮旯處鋪開,仿佛有無數(shù)張嘴巴在宣告春天的到來。那種盛大到繁復、繁復到暴力的囂張氣場,讓其他植物都閉了嘴、斂了色、息了聲。此時此刻此景,春天,與這座小城,小城里的每一條河流、每一個村落、每一條道路、每一處角落、每一個哭著笑著生活著的人,都是它的,都隸屬于梧桐的管轄。
二
梧桐有青桐、碧梧、青玉、庭梧之稱,是古往今來文人墨客筆下的鐘愛之物。最早的文字記錄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里,“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是民間“栽得梧桐樹,引來金鳳凰”的最早來歷。在我生活的小城里,梧桐樹確實能引來金鳳凰。小城當時有個約定俗成的習慣,但凡家里生了兒子的,必然要種下兩棵以上的梧桐樹。那時候每家每戶都有個又大又深的園子。園子里,除卻堆放的柴火,便是種植一些應(yīng)時的果蔬,余下的地方,觸目可及都是梧桐。
梧桐與家里新出生的男娃一起成長。春天來一次,屋外的梧桐便高一頭,屋里的男娃便伸展一點。春天來兩次,屋外的梧桐便再高一頭,屋里的男娃開始滿地追著大人跑了。春天一次一次地來,歲月便一寸一寸地長。有一天,當梧桐端出的滿樹紫色鈴鐺與天邊紅艷艷的霞光一起燃燒的時候,老屋門前就已經(jīng)站起了一個端正亮堂的青年。男娃成人了。當年栽下的梧桐,要為他引來這個家族里的第一個金鳳凰。
鋸子歡快地唱著,從根部將梧桐截斷。接下來,它將完成一次巨大的蛻變,變成這個村落里,那棟新房子里的一道梁、一扇窗,或者家具上的某個關(guān)鍵部位。而與它一同長大的男娃,將會在這棟新房子里,迎娶自己心愛的姑娘。到此,梧桐才算是完成了它這一屆的使命。而不久之后,隨著新生命的誕生,幾株新的梧桐也會在園子一角悄然出現(xiàn)。
三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薄皭灇⑽嗤堄?,滴相思?!薄白胛L過荷葉,夢成疏雨滴梧桐。”梧桐遇到雨,仿佛是天雷勾動地火,仿佛流水撩撥著高山,仿佛紅男綠女間的私會,既低俗又清高,既豪放又婉約,真是有那種欲語還休,說不出來的韻致。但白日的雨打梧桐,與黑夜里的雨對梧桐的彈撥,情調(diào)上是不同的。白日里,那些梧桐葉如同一個個心形的臺階,在灰突突的天空下拾級而上,仿佛要去摘取白云。雨滴恰是這時候落下來的。一滴、兩滴、三滴,由少成多,漸漸數(shù)不清了。第一片葉子漸漸盛不下,一線水柱從邊緣處傾瀉出去,第二片葉子伸手去接,然后是第三片。這玩水的梯隊不是整齊劃一,而是東一榔頭西一榔頭,遠遠望去,水柱成了頑皮的孩子,在寬大而濃密的葉片中跳來跳去,完全沒有古詩詞所說的那種唯美意境,倒顯出幾分滑稽。
三奶奶總會在這時候笑出聲來。
三奶奶住我家后面。我家的后門正對她家的房門,或者說,我家的后山墻,就是三奶奶家的前院墻。每個清晨,她推門而出,那扇古老而頹廢的木門總要伸著懶腰,吱嘎叫喚一聲。三奶奶家的院落不大,兩棵高大的梧桐占據(jù)了首要位置,在南墻根處,屹立如山。粗大而壯碩的根莖抓破平整的地面,向四面擴張。有的已經(jīng)抵達我家后門處,從院墻的半路探出身子,長出幾枝柔軟的、毛茸茸的幼樹來。這種分支極為可怕,遇雨即長,沒幾日便可成蔚然之氣勢。母親常常為這煩惱。既不忍心去責怪三奶奶,又不能去把那兩棵大梧桐砍了。雖然這兩棵梧桐早已失去了召喚金鳳凰的功能,但母親心疼三奶奶。
當年新寡的三奶奶依照舊俗,在兒子出生后不管不顧地種下了梧桐樹。樹成材了,兒子卻被一場疾病帶走。從那以后,三奶奶一天里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空蕩蕩的院落里,盯著天空看,看天空下笸籮一樣大的梧桐葉子,看陽光是從哪一個縫隙處漏下來的,看一只蟬被另一只追著飛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去。三奶奶看天的時候,我便看三奶奶。我從后門透進來的光亮中偷窺她,她的皺紋又密又深,從嘴角一路攀爬到額頭,像梧桐樹干上遍布的皸裂。她的兩只小腳在空寂的院落里一前一后地,不停倒騰著,手里不是拿把掃帚,就是拿個盆子,熱鬧忙碌得好像家里有許多人,她比我手里的小人書,碎瓷片更吸引我。
夏天中午的時候,洞開的后門已經(jīng)完全無法阻擋我的探視欲望。我跳進三奶奶家,踩著幾塊青磚,從木格子的孔洞間望向屋內(nèi)。滿院的蟬鳴掩蓋了我發(fā)出的聲音,三奶奶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嘴巴大張著,身旁一把蒲扇睡得悄無聲息。一團斑駁的陰影蜘蛛一樣緩慢爬到她身上。我回轉(zhuǎn)身,四處尋找陰影的來源。忽然,一陣涼風從梧桐樹的那邊吹過來,撕破滿世界的悶熱。我打了個寒戰(zhàn),再看看身邊的一切,竟有了虛無的感覺,仿佛自己漂浮于萬事萬物之上。我莫名其妙地從青磚上跌到了地面上。三奶奶醒了。
夜晚聽雨走過梧桐,是在我成年以后。在接觸到生活的逼仄,人性的起伏之后,才體會到那種“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里,所蘊含的凄苦與冷清。那時,我在表姐家小住,臥室外是一棵長到十米以上的梧桐。夏季的雨又長又悶,時而如注,時而淅瀝,下個不停。到了夜晚時,雨勢漸弱,卻仍淅瀝不止。一滴,又一滴,打在梧桐心形的葉片上,落下來,滴到外面的窗臺上,仿佛有人在窗外立著,等著你打開窗戶,讓他進來。
一滴,兩滴,三滴,敲擊著耳膜,跳到心尖尖上。讓你睡不著,又不愿醒。有一瞬間,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世間之事,既拿不起,也放不下,如夢一般。真正體會到了“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的味道。
三奶奶那時早已故去。那兩棵梧桐被伐倒后,一部分做成了三奶奶的棺木,一部分下落不明。母親打死都不肯要,一方面是嫌棄它們不吉利,另一方面,她也不愿意占這個便宜。其實,三奶奶的丈夫與我的爺爺是親兄弟。她的房屋與我家的房屋,原本就是一處比較大的宅院。到了大宅院的孩子需要開枝散葉的時候,大宅院就被分割成了三個部分。也因此,她家沒有前院墻。三奶奶死后,那個院落便再也沒有承繼者,從此頹廢下去,直到墻倒屋塌。
也許,那兩棵梧桐就是一種預示。它們發(fā)達的根系被強行從大地里拔出,它們的后代已經(jīng)失去了延續(xù)的價值。所以,它們不得不從那個院落里離開,隱入歷史的塵煙里。
多年后,我重回故里,眼前的一切讓我感到陌生。街道整潔干爽,鋪上了水泥,家家戶戶窗明幾凈,街道轉(zhuǎn)角處,還貼心地安裝上了路燈。遠山依然青翠,鄉(xiāng)鄰們依然親切。但轉(zhuǎn)頭四顧時,卻總感覺若有所失。后院三奶奶的蹤跡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變成母親的小菜地。與母親一同去后院摘菜時,看到墻角旮旯處有一扇半埋入土里的木頭格子窗。我意識到,這正是我當年踩著瓦片,透過它,去偷窺三奶奶的那扇窗。那一刻,我知道,這個村莊缺失了什么。
是梧桐。
它最早是從三奶奶的院落里撤離的。接下來的許多年里,所有年輕人也在陸續(xù)離開。梧桐的所有價值與意義在此際失去了附麗。如今,三奶奶的院落,我家的院落,這個曾經(jīng)的當?shù)刈畲蟮淖匀淮澹@個依山傍海、冬暖夏涼的小城,難見它們的身影。人們把它們留在了一場場被記憶和故事所擁抱的雨里,留在了那個悠遠而清貧的年代。曾經(jīng),它們踩著歲月鏗鏘的鑼鼓聲上場,完成歷史與時代賦予它們的任務(wù)之后,滿含不舍地離去,深藏功與名。在它們的身后,新的時代開啟,無數(shù)的鳳凰在一剎那飛上天空,飛出閉塞的古老的村落,帶著新的圖騰與夢想,去奔赴那些生長于山海之間的,比梧桐更高的、更粗獷的、更接近于太陽的新的樹木,新的生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