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脆香鍋巴(散文)
自我記事起,家里有十口人,奶奶、父母和我們兄弟姐妹七人,屬于大家人口。爺爺1948年就去世了,那年我父親十二歲,幺姑才三歲,奶奶將大姑、父親和幺姑艱難撫養(yǎng)大,并各自成了家。大姑嫁到鄰鄉(xiāng)山村里,而幺姑卻遠嫁到千里之外的陜西岐山。奶奶裹著小腳,年事已高,干不得重活,父親是村里民辦老師,工資極低,只有母親一個人掙工分。雖然大人們整日忙著勞作,但家家戶戶的糧食總是不夠吃,更沒有錢花,大家都穿著破衣爛衫,補丁摞補丁。
家里人多,土灶配著大鐵鍋。我們陸續(xù)上學后,正長著身體,飯量自然也大,家里每頓都得做一大鍋飯。當?shù)囟酁榫盟?,主產(chǎn)大米,小麥較少,和紅薯一樣,多種在坡地。為了省米,米飯上往往添加一層紅薯或南瓜。那時,糧食都是根據(jù)工分分得的,我家人多勞力少,糧食也不夠吃,于是,奶奶和母親就想著法兒節(jié)省,如做紅薯粥、南瓜粥等,就連鍋巴也鏟掉分著吃。有時候鍋巴煳了,我們不愿意吃,她們哄我們說吃煳鍋巴能治肚子疼,還能撿到錢,我們便將信將疑地吃了。當然,煳透的鍋巴她們是不會讓我們吃的。學校雖離家不遠,但碰到雨雪天氣,我中午有時便懶得回家,母親會讓同校的哥哥或姐姐給我捎來一個鍋巴飯團,雖然有些涼,但吃起來軟中帶脆,很是受用。
那時,我非常喜歡吃那種焦黃厚實的大米鍋巴。剛出鍋的大米鍋巴又香又脆,半天依舊唇齒留香,可惜通常太少,難以盡興。有時,碰到村里的紅白事情,我們幾個孩子總喜歡圍坐在做大米飯的大鐵鍋旁,等到飯熟,便迫不及待的鏟起鍋巴來,旁邊桌上擺放的大魚大肉似乎對我們失去了吸引力。因為鍋大米多,鍋巴非常厚實,做飯的又是當?shù)赜薪?jīng)驗的師傅,整個鍋巴焦黃脆香,毫無煳痕。師傅也不惱,待我們鏟走了鍋巴,他又將米飯重新整平,灑了一點兒米湯,蓋上鍋蓋,續(xù)上小火,不久,又結出了一層黃亮亮的鍋巴。記得上高中時,我的同桌也愛吃鍋巴,每到打飯時間,我倆便迅速拿起碗筷飛也似地趕到食堂,為的是能打到一塊脆香鍋巴,稍晚就被別人捷足先登了。若碰到老師拖堂,鍋巴斷然吃不成了,便懊惱不已。那時,城里學生用糧票換飯票,而我們農(nóng)村學生沒有糧票,只能自帶大米來換。學校距家路途遙遠,背大米不僅辛苦,而且家里糧食并不充足,我們會盡量省吃儉用。對我們而言,鍋巴不僅好吃,更能抗餓,打來一兩鍋巴,相當于二兩米飯,既解了饞,也省了糧食。
我的大學生活是在陜西度過的,那里面食居多,學校食堂也有米飯,是用大蒸籠蒸出來的,有些硬,不怎么好吃,自然更沒有鍋巴,總盼著假期回家,可以天天吃到母親做的鍋巴。母親做米飯時,通常先將大鐵鍋內(nèi)倒了大半鍋水后,蓋上木質(zhì)鍋蓋,點燃柴火后,再用木盆淘米,之后便將淘好的米倒入鍋內(nèi),再蓋上蓋,繼續(xù)添柴加火。待到水開后,用鐵鏟不斷地攪拌幾分鐘,大米變軟后,便用瓢將大米搲到自編的簸箕里,米湯便流進簸箕下面的盆里。之后,便將大米重新倒進鍋里,攤平,用筷子在上面插出幾個氣孔,重新蓋上鍋蓋,撤去柴火,并時刻觀察和調(diào)整灶內(nèi)火炭溫度。大概二十分鐘吧,一鍋香氣撲鼻的大米飯就蒸好了,用鏟子一鏟,金燦燦的鍋巴便翻將出來。看到我津津有味地吃著鍋巴,母親總會笑著囑咐我,喝口米湯吧。母親曾給我說過,米湯可是好東西呢,養(yǎng)人。她還給我講個笑話,以前有個年輕的后媽,偏心眼兒,糧食不充足時,總將大米飯多給自己的兒子吃,讓繼子少吃米飯多喝米湯,誰知繼子長得白白胖胖,自己的兒子卻一直黃皮寡瘦,她百思不得其解。
參加工作后,蝸居小城,家里做飯都是電飯煲,自然吃不到鍋巴了。好在老家不遠,可經(jīng)?;厝?,仍能吃到母親做的脆香鍋巴。那時,各家條件逐漸變好了,溫飽已不成問題,鍋巴也就可以盡情地享用了。
隨著歲月的流逝,原來的一大家人,也隨著大姐和奶奶的先后離世以及哥哥姐妹們的各自成家,只剩下年邁的父母廝守老屋了。老屋以前非常破舊,是個四合院,土墻灰瓦,為了讓父母住得安全舒適,我們將其按原來的風格重建,磚墻灰瓦,但按父母要求,仍建有土灶臺,他們時常撿回柴火,做著傳統(tǒng)的農(nóng)家飯。兒女和親戚們也時常過去探望,鄉(xiāng)鄰不斷串門,人來人往,老母親總是笑臉相迎,在老灶臺上忙來忙去,父親也樂得陪客喝酒,老屋也一直充滿著煙火之氣。
遠在陜西的幺姑退休后,每隔幾年就會回來一次,尤其是近幾年,交通發(fā)達,回來的次數(shù)更頻繁了。她時常跟我們聊起當年在老屋的生活,也聊到我母親當年在她上小學期間經(jīng)常給她捏一個鍋巴飯團放進書包,以免挨餓。
記得十多年前有次回老家,大家圍坐在一起喝酒吃飯,忽然不見了母親的身影,我到廚房一看,卻見她正在灶臺上忙乎。她對我說,知道你愛吃鍋巴,在城里難得吃上,我現(xiàn)在給你做。不過,我們年紀大了,牙口不好,早已吃不得鍋巴,現(xiàn)在我們也用電飯煲蒸米飯了,沒有鍋巴。鐵鍋剛炒完菜,灶內(nèi)還有不少火炭,將電飯煲的米飯倒在鍋內(nèi),仍可做鍋巴呢。果然,不一會兒,母親就做出了金黃的鍋巴,依然脆香可口。以后,每次回去,年邁的母親都會這樣做,既使后來腿部骨折,坐在輪椅上,也會要求嫂子或姐妹們這樣為我做鍋巴。
知道我愛吃鍋巴,女兒有時會到超市買一些回來,袋裝的,都是大米、小米、薯類或其它不知名食材做成的鍋巴,添加了各種佐料,讓我當零食,可我無論如何也吃不出母親做的那種鍋巴的原生態(tài)脆香。老伴也多次嘗試用電平鐺做鍋巴,但都太硬,硌牙,仍沒能讓我找到那種口齒生香的感覺。我有時也去吃煲仔飯,為的是里面的一層鍋巴,可我總感覺缺少什么。好在現(xiàn)在有些農(nóng)家樂偶爾還能吃到鍋巴,喝到米湯,只是大多數(shù)鍋巴太薄,鮮有焦黃之色,脆香難得,而且米湯太稀,讓人感覺不到那種濃濃的深情。
三年前,母親被無情的歲月送出了老屋,飄到了另一個世界。聞訊后,幺姑因年邁不能回來,在給我打電話時,哽咽著不斷訴說著姑嫂深情,又提起母親給她捏的鍋巴飯團,那種脆香讓她終身難忘。以后,每次回老家,看到那口大鐵鍋,我便感傷不已,仿佛看到母親依然站在灶臺前,笑盈盈地,喊著我的乳名,不停地用她那粗糙而又靈巧的雙手,把柴火飯菜,化作最美的味道,尤其是那脆香的鍋巴,時刻溫暖著我的心,每一口都讓我難以忘懷,更激起了我對母親無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