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妻子下雞蛋面當(dāng)早餐，面好后她拌些荊芥葉調(diào)味。我用筷子挑起碗里的面條時，一股濃郁的荊芥香味撲鼻而來。
　　 荊芥葉是妻子剛從她的菜園里采摘的，雖然很少，卻十足的新鮮。所謂菜園，其實非常小，就在我家住房南邊陽臺外面二樓屋頂?shù)目盏厣?，從陽臺防盜窗預(yù)留的開口可以過去。菜園所處的樓頂層夾在兩棟高樓之間，防水層上面有一層水泥預(yù)制板鋪墊的保護層，保護層上填充了許多泥土，泥土上長滿狗尾巴草。一排太陽能熱水器東西排開，將樓頂空間分隔，妻子在靠近我家陽臺這邊將泥土收積起來，用長條木板圍住，大約兩平方的面積，就形成一個“菜園”。菜園還有附加部分：兩個廢舊汽車輪胎，一個女兒小時候的長方形洗澡盆，一個塑料花盆，里面全培上了土。這片菜園是家搬過來時妻子獨立拾掇出來的，我常年在外，沒有出一點力，所以說菜園是妻子的專屬。有時和女兒在手機視頻聊天時，她正待在妻子身邊，對著小菜園里的南瓜、豆角對我炫耀勞動成果。我笑問這些杰作有沒有女兒的功勞。女兒歡快地說，澆水、拿工具時她也出力了。如此說來，菜園也有女兒的功勞。
　　 如此有限的土地，能夠種植的蔬菜實在有限，妻子需要在菜園里付出的勞動也實在有限。一棵南瓜，幾株豆角，一片荊芥。妻子給豆角搭了個簡易架子。豆角就順著架子生長，花開后，結(jié)出幾根豆角，長長的下垂著，在風(fēng)中搖動。南瓜由于肥力和土壤厚度的限制，蔓延出的藤曼并不很長，葉子雖青碧，估計結(jié)出南瓜的希望很渺茫。荊芥卻長得好，是妻子在菜場買回來的荊芥，葉子摘下來后，將荊芥稈栽種在菜園里，澆些水，重新生長起來的。幾株豆角，一棵南瓜，一片荊芥，共同搭配組成簡單的菜園風(fēng)景，在林立的高樓間，在車來人往的喧鬧中，迎著清風(fēng)唱著生命的歡歌。早上，我吃的雞蛋面條里的荊芥葉，是荊芥歡歌后的奉獻。如果再用荊芥葉拌個涼皮，拍個黃瓜，香氣就混合著泥土的芬芳一同走上餐桌。
　　 看起來，妻子的菜園更像是玩耍，不用細究，它所能體現(xiàn)的實用價值實在寥寥?？善拮铀坪鹾芸鞓罚惺聸]事，常常穿過陽臺走進菜園，彎下腰鼓搗幾下。巴掌大的一塊地，簡單的幾樣蔬菜品種，即使全部豐收也數(shù)量有限。妻子的注意力從菜園拓展開，在樓頂上清理出一大塊空地，成為一個休閑場所。坐在菜園旁邊，能夠看到的地方除掉南北方向的兩棟高樓外，就是東邊馬路上法桐綠蔭過去的高樓，還有西邊小區(qū)內(nèi)的白蠟樹。白蠟樹茂密的枝葉填滿小區(qū)剩余空間，和馬路外面一天到晚熙攘喧鬧的環(huán)境稍稍形成中和。雖然橫向空間被高樓分隔得支離破碎，身處其中有強烈的束縛感，可難得的有綠蔭，還有無法完全限制遮蔽的天空。陽光可以盡情散射它的輝光，把熱情灑落在菜園里每棵蔬菜上。白云在天空游走，多情的影子也能愛憐地映照到菜園。夜空里的星星閃爍著眸光和著月圓月缺，時濃時淡地對著菜園里的豆角說著悄悄話。在和菜園長久的廝守中，妻子應(yīng)該早已感受到這一切，喜歡上這一切。清晨，有時她會獨自陪著菜園靜坐一會兒，看看天空，看看綠蔭，聽聽鳥兒在樹蔭中鳴叫。下午太陽緊時，妻子會坐在菜園旁曬曬背，感受陽光帶來的熱烈暢快。周末，妻子有時會和兒女在菜園旁一邊燒烤，一邊閑聊。于是，這片因菜園而整理出來的空間，似乎就有了無限的魅力。縱然闊大的都市裹挾著人不由自主的前行，時常會因現(xiàn)實生存的壓力產(chǎn)生煩惱困惑，攪擾得人感覺渺小微茫。可在這個既不起眼也不光鮮的菜園里，卻可以忘掉生活的一切不快。
　　 我偶爾光顧菜園，環(huán)顧四周后，對妻子開玩笑說，這地方如果允許，用玻璃封成一個陽光茶室，里面養(yǎng)上花草，喝喝茶聊聊天，非常不錯。妻子白了我一眼說，想得美，弄個小菜園不過是玩罷了。女兒在跟前湊熱鬧，聽我們的對話卻翻起舊賬，沖我告狀說，搬來時，俺媽就說在樓頂給我做一個小游樂場，現(xiàn)在我都要上四年級了，也沒看見游樂場。我哈哈樂了，對妻子說，哇，看來你比我會畫餅。妻子嘿嘿笑著對女兒說，老妮子，不是騙你，是物業(yè)不讓弄。我望著并不較真的女兒，她身后院子里擁擠的綠蔭，也在安然地聽著我們談話，高低深淺的綠色中有種讓人淡然的安靜，這種安靜讓人感覺很滿足。許多時候，我們的設(shè)想并不需要實現(xiàn)，不過是閑聊時尋些樂趣。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的一本正經(jīng)，能夠在逗趣玩笑中靜守歲月，用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打發(fā)時光，看起來挺好。
　　 我和妻子雖然已經(jīng)離開農(nóng)村好多年，關(guān)于土地和勞動的記憶其實并未走遠。只不過當(dāng)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以后，許多事情隨著現(xiàn)實而改變，一旦有合適的機會，那些記憶里的喜歡還是會不自覺體現(xiàn)出來。小時候我家的菜園也不大，有二分地左右，在家西面丘陵坡地底部的平地上，和我家中間隔著一條田沖。當(dāng)時生活水平低下，物質(zhì)匱乏，市場也不繁盛，大家餐桌上的蔬菜完全出自自家菜園。能夠走上餐桌的菜品，完全遵循季節(jié)規(guī)律，只能吃到時令蔬菜，不像現(xiàn)在這樣，隨時可以吃到想吃的反季節(jié)菜蔬。種菜全部是利用繁重的農(nóng)業(yè)勞動之余穿插進行，按季節(jié)及時栽種蔬菜品類。田沖時常缺水，菜園澆水就要從家門口的小池塘里用水桶挑過去，施肥的糞水也要從家里用糞桶挑過去。栽種大白菜、洋蔥、菠菜籽時在地里拌上合適的雞糞，茄子、番茄、黃瓜要及時進行掐枝、打頂，韭菜每割一茬后覆蓋上青灰（草木灰），上海青隔三岔五在下雨之前澆上些糞水……每種菜的生長習(xí)性不一樣，要根據(jù)它們的特點進行細致打理，如果不付出足夠的勞動和智慧，就無法保證餐桌上有充足的蔬菜佐餐。一年四季，田間地頭有母親、大姐、二姐勞動的身影，同時菜園里也有她們忙碌的身影，我至多充當(dāng)打醬油的角色。可就是在不斷與勞動陪伴相守的過程中，我的感情也漸漸栽種進菜園的泥土里，對土地生出無法舍棄的留念。妻子應(yīng)該和我一樣，相似的情感記憶如今寄托在她打造的這方小小的菜園里，與其說是種菜，不如說是種自己的想念。菜園就這樣默默無聞、毫不起眼的一直種下來，如此，妻子就有了到陽臺外面樓頂上的理由，有心靈存放的空間。妻子收拾收拾土地，在菜園旁邊小坐一會兒，看看城市狹窄的空間，聽樹葉間風(fēng)吹過的沙沙聲，只要不受人來車往的影響，一樣有綠蔭、藍天，一樣有日月星辰。微風(fēng)輕輕拂過，妻子一樣可以感受到大自然般的溫柔與閑靜。
　　 等到荊芥吃到實在無法保留時，妻子將荊芥稈拔掉，細細翻動土地。巴掌大一塊土地，實在不需多少時間侍弄，土地翻好，擱在那里，等待時，妻子泡了香菜籽，準(zhǔn)備種在上面?？瓷先グ驼拼蟮囊粔K土地，仍然可以開出一片天，結(jié)出一片希望。妻子支撐家庭，撫育兒女已經(jīng)付出比這塊土地多出一萬倍的精力和心血，這塊菜園對她來說，駕馭起來相當(dāng)?shù)◤娜荨Ｆ拮涌梢园巡藞@當(dāng)作一件稱手的藝術(shù)品從容雕琢，也可以把它看成一個孩子養(yǎng)育，或者當(dāng)作一個遙遠的念想。
　　
　　 2024.8.15日.夏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