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隨禮(小說)
一
槐香從涼席上左挪右挺艱難起身的時候,差點摔下來。四條長凳并在一起再怎么寬,到底還是比涼席窄上許多?;毕阋獜匿佋陂L凳上的涼席起身下地,不可能不碰到涼席的邊緣,而落空的邊緣一旦經了壓力,自然會傾斜,沒翻個個,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一跤摔死了才好呢!”槐香心里恨自己不爭氣,“省得這樣死不死活不活地躺著,看著的錢不能掙……”槐香又喊了兩聲:“福生!福生!”還是沒有人回答她。那明顯有些營養(yǎng)不良的聲音被堂屋的四壁反彈,無力地在空氣中回旋了一會兒,最后隨著槐香的視線掉落在那雙泛白的紅色泡沫拖鞋上?;毕阕€(wěn)身形后,伸過腿,把五根腳趾努力地往拖鞋里蹭??删退惆涯_蹭進去了又怎樣呢?槐香還是不能站起身——她沒有可以借助的外力?;毕阍噲D用手去撐長凳,可差點撐了個空,要不是她的屁股給力地死死壓著長凳的邊角,真不曉得會摔出個什么結果來。槐香沮喪地呆坐著,兩眼空茫。
二
“哎呀呀,你怎么起來了!”福生一跨進門檻就驚訝得大叫?;毕汶[忍的淚水一下子成了決堤的北河,噴涌而出。
“是要上廁所嗎?”福生湊到槐香面前,彎著腰軟聲問著。
“你瞞眼不見就跑得帽子不見頂,你還曉得我是個病人嗎?”槐香泣不成聲。
“怪我怪我?!备If,“怪我腿長,好跑路?!?br />
槐香把胳膊伸出來,緊緊巴住福生探過來的脖頸,福生一挺腰桿,架起槐香向衛(wèi)生間走去。衛(wèi)生間的蹲便器上支著一個木制坐便框,那是福生一斧一鑿敲出來的。自從槐香犯腰椎病以后,福生就提出裝個蹲便器,可槐香舍不得錢?;毕阏f你不是個敲木匠(方言:半桶水的木匠)嗎?精細活做不了,這樣的框框架架,你還敲不出來?福生自然敲得出來,敲不出來也得給槐香敲出來。福生曉得槐香的脾氣,能不花錢的事她槐香絕對不會舍得花錢。
福生重新把槐香往涼席那攙。福生商量著說:“我還是背你去房間吧?電風扇不頂事,咱開空調。今年這鬼天氣,天天37、38度的,是在要人命嗎?”
“熱死了才好呢!省得活著凈遭罪。”槐香搖搖頭,說。
“嘖嘖,說不得這些話,一說你就又來了?!备If,“多好的日月呀,咱不好好活個夠還劃不來呢!”
“這半死不活的,活著凈害人?!被毕阏f。
“你害誰啦?害我嗎?我情愿讓你害!”福生說,“咱不凈說喪氣話哈,咱離七十還有好幾年呢!你沒看那視頻上說嗎,六十五才算年輕老人呢!何況你也沒生那要命的病。醫(yī)生不是說嗎,腰椎病嘛,需要養(yǎng),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br />
槐香不再做聲。福生讓槐香扶著堂屋的方桌站穩(wěn),去整理有些錯亂的涼席。這是一塊已經有些年頭的涼席,竹片光滑,色澤油亮,一看就是被經年的汗?jié)n浸潤過。它的紋理依舊清晰,仿佛在講訴一個家庭主婦的勤儉。但它畢竟已經年邁,骨節(jié)松散,包邊破損,經緯不實。更加上它剛剛經受了一場嚴重的揉搓,越發(fā)顯得有些形神俱疲,不堪重負。福生一邊規(guī)整涼席一邊說:“一張涼床也就百把塊錢,你硬是不買。你看看,你看看,這多危險!真不曉得你怎么坐起來的,幸虧沒有摔下來!這要是……”
槐香聽著福生的絮絮叨叨,并不做聲。她盯著福生彎下的脊背,看得專注,看得悠遠。待福生久久聽不到回音詫異地回過頭來時,槐香才說:“之前不是就坐在門口嗎?怎么就不見影了?”
“嗨,不是德生從門口過嗎?他說趙玉娥喊他去抹牌,我想著要去買包煙,就一塊兒過去了?!备If,“我想著就買包煙的時間,沒一會兒就回了,可鬼使神差的,不知不覺就耽擱了這么久?!?br />
“書記剛才來過?!被毕阏f。
“來干嘛?”福生問。
“他問我能不能去砍草?!被毕阏f?;毕阋徽f就癟嘴想哭,“這幾年,灣子邊、公路邊的雜草雜木,哪一次不是我去砍的?一千多塊錢呢!今年我就去不了了,去不了了!好好的活路,眼睜睜的就沒了?!?br />
“咱等身體好了,明年再去砍。”福生說。
“明年,明年就輪不到你了。別人接手了,哪還有我們的份?”槐香啜泣不止。
福生曉得槐香有點鉆牛角尖的毛病,這一病越發(fā)是一頭扎進死胡同出不來?;毕惆。@一生,樣樣都好,就是財心重。可話說回來,就他們這個小家,倘使不是槐香和自個兒這一分一厘的勞扒,一分一厘地積攢,又如何有這番模樣呢?見槐香終于平靜地躺了下來,福生坐到門口的小板凳上,掏出剛買的紅金龍,抽出一根。
三
這許多年,荷花臺仿佛有股神奇的魅力,竟能抗住老百姓進城的熱潮,一保往日的欣榮模樣。在這座小鎮(zhèn)上,在大村小落日漸瘦削、孤寂、最終沒落的當下,同樣以村為單位的荷花臺能夠屹立不倒,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其實,荷花臺的原住民都很清楚,要不是荷花臺緊鄰小鎮(zhèn)這一地理位置,它也是難逃消逝的噩運的。你扳著指頭數(shù)數(shù),現(xiàn)在荷花臺,還有幾家老住戶?還是趙玉娥總結得好:“咱荷花臺呀,就是條河,有魚游出去,也有魚游進來。”
“還有像我這樣游出去溜了個圈又回來的魚。”德生嬉笑著說。
“在外頭賺了錢回荷花臺花,才是真正的愛這個家?!壁w玉娥這個舌鳥子的口條越發(fā)長進了,張口就是順口溜。
“花,花哪呢?花在趙玉娥的小賣部,花在趙玉娥的牌場子?!焙偷律昂竽_的福生說,“拿包紅金龍?!?br />
“漲點價吧,我的哥,這幾十年如一日的紅金龍,只怕哪一天咱都進不到貨了。”趙玉娥搶白福生,“真是越有越小氣。兒子大錢賺著,縣城里三室一廳住著,孫子眼看著就是大學生,您呢,連包藍樓都舍不得?!?br />
“你這是嫌利頭小呀?嫌利頭小我就去鎮(zhèn)上買,一買一條,批發(fā)價。到時候你又莫怪我不薦引你做生意,不抬你的莊?!备If。
“別別別,這還不是得虧福生哥的照顧么!”趙玉娥趕忙變口風。
福生轉身對德生說:“你相信么?若你天天往鎮(zhèn)子上跑,看趙玉娥還稀不稀罕你這條游回來的魚,她不把你罵臭才怪!”
“我是那么唯利是圖的人么?”趙玉娥說,“我的哥呀,您快別凈敗壞我的名聲。”
“那是,你多熱心快腸呀?你只怕就對那家熱心腸哦!”福生挑了挑嘴角,說。
“咦,那老人家還健在嗎?”德生問。
“可不,應該九十好幾了,清白著呢!”趙玉娥說,“我回回去,她老回回都能喊出我的名字?!?br />
“不是說癡呆了嗎?”福生有些詫異。
“不曉得??峙率且粫r清醒一時糊涂吧!”趙玉娥說,“護工說她有時連自個兒的姑娘都不認識,吃了也說沒吃。”
“她能記得你?”德生也覺得不可思議。
“可不?!壁w玉娥說,“上次她姑娘女婿送她回來,我去看她。我問,我是誰呀,她說玉娥呀!”
“她記得我?!壁w玉娥又說。
“還真是遠親不如近鄰呢!”福生感慨中摻雜著戲謔的成分。
四
依著趙玉娥的理論,那一家就是游到荷花臺來的一條魚。這條魚應該不小,不然不至于在荷花臺建出一座那樣堂皇的四合院,白墻紅瓦,翹角飛檐,角角落落一通燈品裝飾,古色古香之間又見現(xiàn)代氣息。趙玉娥說這大的四合院簡直裝得下半個荷花臺??墒聦嵤沁@大的四合院卻只住著一位老人,而且一住就是十幾年。
福生并不是個家長里短的男人,但不知從何時起,他也喜歡在趙玉娥這里聽一點新聞,岔幾句八卦。他們這個荷花臺,還是原先那個荷花臺,也早不是原先那個荷花臺。原先的荷花臺,人們出工有點,吃飯有點。他們三三兩兩地荷鋤挑擔去田地里勞作,收工后滿足地端碗捧缽群蹲在灣子中央的泡桐樹下,邊吃邊聊,直聊到飯碗空了,肚子飽了,精神振作了,家家戶戶的細枝末節(jié)也了解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家。誰家老人高壽啊,誰家夫妻敦睦啦,誰家小孩升學了,誰家又喜添丁,誰家又有些叮??目摹苫ㄅ_人個個心知肚明,了如指掌。他們有了喜事一起開心,有了煩惱互相傾訴。以和為貴是他們?yōu)槿说淖谥?,開玩笑不過火是他們相處的分寸??墒菑膸讜r開始的呢,泡桐樹下再沒有人語,人和人之間不見了親密。他們就像家戶門前栽的水杉,各自只朝著自己的那方天空生長,不枝不蔓,不依不靠。又仿佛那避嫌的男女,明明是可以自如地前后站著,卻不自覺束緊滿身的神經,盡可能地拉出可觀的空隙來。陣營本該是個群居的詞匯,竟硬生生被荷花臺人活成了個體的專屬。福生覺得這些變化都是因為這些年在荷花臺出出進進的人多造成的。熟悉的走了,陌生的進來,自然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也就顯得微妙。就像人體的血液,原裝的自然好些,可偏偏因了意外失去了許多,當然就需要輸血,而輸進來的血和原生血液要相融,總得需要一點磨合。只不過,現(xiàn)在的荷花臺人,都懶得磨合了,各人吃各人的飯,各人睡各人的覺,日子都是各人過,咸吃蘿卜淡操心的事,也只是暗自心里想一想,背地嘴上噴一噴,真到了真佛面前,都成了鋸嘴的葫蘆,頂多幾個哈哈了事——現(xiàn)在的人哪,都講究個隱私,隱私是最見不得光的,它們可不想像那挖出來的千年干尸那樣,見光即化,更何況自古還有“清官難斷家務事”那句話呢!
以上種種,在趙玉娥這,卻都不存在。在荷花臺,趙玉娥還是那個趙玉娥,包打聽,自來熟,逢人笑臉迎,開口哥嫂叫。趙玉娥說:“你以為我愿意嗎?我這不是冇得法嗎?人都不是為了口飯吃?”也還莫說,雖然行路業(yè)路路路不同,但條條道道總關“錢”。誰能說趙玉娥說的不是正理呢?而且在荷花臺,還真少不得趙玉娥,正是因為有了她的存在,那些各自為陣的居民們,才有了互通有無的紐帶。因為趙玉娥這根紐帶的聯(lián)結,荷花臺的大事小情才得以暗河一般流進各家各戶,荷花臺隨禮吃席的“盛會”才得以一年一年,經久不息。在趙玉娥的小賣部里,永遠有那么一包發(fā)不完的煙,有那么一袋抓不完的瓜子,更有那許多吃不完的糖,那都是辦喜事的東家事先準備好的。趙玉娥這里人多,趙玉娥又是個潑得出臉面的角色,如此安排,雙方都樂見其成。
福生揣好紅金龍準備回家的時候,趙玉娥喊住了他:“福生哥福生哥,有件重要事忘了說?!?br />
趙玉娥從柜臺拿出一包“軟珍”,遞給福生一支:“七月二十喝喜酒哈!”
“哪來的喜酒喝?”福生問。
“喏,那家的老人呀!九十六散生?!壁w玉娥說,“看看人家這散煙發(fā)的,檔次在這呢!說是到日子了,不論隨禮大小,所到賓客一律回禮一包一九一六外帶九十六元紅包?!?br />
“我認識她家誰嗎你就讓我隨禮?!备If。
“嗐,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別人都去你不去?你缺這倆小錢?”趙玉娥擠擠眼睛說,“哪里隨禮都是虧,這里穩(wěn)賺不賠,有便宜不占是個苕?!?br />
“這大的手筆呀?”德生的牌腳還沒有來,也湊過來接住煙。
“嗐,有錢人么,就不是圖個熱鬧。人家養(yǎng)了倆好兒子,一個做大官,一個做大生意,不差錢?!壁w玉娥說。
五
福生的一支煙還沒抽完,擱置在方桌上的手機響起來。福生起身去拿手機,槐香睜開眼睛問是誰的電話。一聽福生說是媳婦的,槐香又重新閉目養(yǎng)神。
“爺爺!”揚聲器里傳來的是孫子的聲音,槐香立時張開眼睛,側耳細聽。
“睿娃子,是不是放假了要回來玩幾天呀?”福生有些欣喜地問。
“我要補課呢!”孫子說。
“補到現(xiàn)在還沒補完?”福生問。
“補一個暑假呢!”孫子說。
“我們睿娃子辛苦啦!好好讀書哈,將來考個好大學,賺大錢,接你爸媽住大城市哈?!备If。
“看我爺爺,總說這話。”孫子在電話那頭有點埋怨福生,“爺爺,我打電話回來是有事。”
“有么事睿娃子盡管說,爺爺保證替睿娃子辦到?!备I陔娫掃@頭嘿嘿笑。
“我媽說……我媽說……”孫子突然有點吞吞吐吐,“我媽說鎮(zhèn)上有兩個親戚請客,要你們隨兩個份子?!?br />
這時候,電話里傳來了媳婦的聲音:“劉睿要補課,我們回不去,又得……”
福生聽著電話里媳婦的聲音,看向槐香的眼睛,兩行老淚正從那雙眼角垂落,“啪嗒”,滴落在涼席上,格外的脆響。
槐香已經病了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福生帶著她去縣醫(yī)院各種檢查,醫(yī)生說腰椎有滑脫,還有骨質增生。福生問怎么辦,醫(yī)生說手術是可以手術的,但保不住以后再發(fā)。但多休養(yǎng),多做理療可以緩解。福生問好了以后還能不能做重活,醫(yī)生說人的個體有差異,最好是不做重體力活。槐香堅決不做手術,她說那指不定就是花了冤枉錢。而且,他們現(xiàn)在的手頭也實在緊張。睿娃子打一出生就是他們在養(yǎng),一直到初中二年級才離開他們去了縣城。那幾畝地又有多少收入呢,要不是他們夫妻倆鉆天打洞地打零工,睿娃子的學雜費他們都負擔不起。一個門戶撐著,人情客往又是筆大開支,福生和槐香兩口子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錢用,生病自然成了奢侈品。
“你看看你,又哭,哭多了傷身你不曉得啵。”福生對槐香說,“咱身體好了啥關不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