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脈氣(小說)
一
如果說荷花臺和朱家垸還有什么不解之謎的話,那無疑就是朱大壯的眼睛。那天朱大壯好好生生齊頭齊尾趕著牛照常去犁地,回來時就成了獨眼龍。而且他的眼睛瞎得奇怪,只見那眼皮像極了那鍋里漂浮的發(fā)皺的豆腐幔子,無力地塌陷下去,仿佛那顆平日里精光精光的眼珠子被誰狠狠一拳,硬生生揍進(jìn)眼眶,掉進(jìn)了喉腔,吞進(jìn)了肚里。
“只要人活得久,奇事常常有。”這是荷花臺和朱家垸兩灣人面對奇聞異事的看法。就像荷花臺頭天還好好的牛娃,多明明白白的一個正經(jīng)人哪,第二天卻瘋瘋癲癲地脫了衣服滿灣跑;就像朱家垸的朱火生,前兒還腳快手勤忙東忙西的,一早起來,就成了個瘸了條腿的殘廢人。有人說那條腿指不定是頭天夜里干了壞事被人打的,可是看看朱火生撩起來的褲管,還是那光光溜溜的一條腿,一不帶傷二不帶印。大家只能搖搖頭,抑或張著一只驚訝的大嘴,又或者是“咦~”“啊~”長聲拖調(diào)的單音節(jié)詞再加一臉的不知所以,不知何理。老得胡子拖地,反反復(fù)復(fù)翻過幾本黃歷的朱家垸老壽星朱長福卻說:“脈氣呀!這是脈氣不好呢!”
朱長福嘴里的脈氣就是風(fēng)水。朱長福說一個村有一個村的脈氣,一座房子也有一座房子的脈氣,說這就是運。說你莫看這些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看不見摸不著不等于沒有,你認(rèn)為的沒有是因為你冇得看見它的能力和緣分。我們小時候……朱長福一說我們小時候,大伙兒就都豎起了耳朵,他們曉得又有好故事聽了,朱長福嘴里的故事,比那廣播里的故事還精彩,還玄乎。
二
朱大壯瞎著一只眼睛回家后,家里出奇的安靜。他的老姆媽并沒有兒前乖后地哭,他的堂客挺著大肚子照例屋里屋外地出進(jìn)忙活,倒是朱大壯有了新的動向,他說他家堂客就是頭母豬,一窩窩的生仔,屋子住不下,他得再搭個小棚子。你說搭個棚子就搭個棚子唄,這事也不是一家兩家干過。就著正屋,另搭一座耳房,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芍齑髩堰@屋搭得有蹊蹺,他另外選址,重新建房,而且新址與老屋隔著十萬八千里。十萬八千里是村人們的說法,就是隔得遠(yuǎn)唄!朱大壯把新屋建在了他家地頭的一道堤壩上,那道堤壩本是戰(zhàn)壕的胸墻,解放后,壕成了水溝,墻成了堤壩,也成了荷花臺和朱家垸的分水嶺。這座堤壩到底是隸屬荷花臺還是朱家垸,沒人說得清,反正都是國家的土地,朱大壯也是國家的子民,他要搭屋,那就搭唄,況且朱大壯先頭的屋并不屬于朱大壯,不過,這話說得也并不對,朱大壯的屋不是朱大壯的還能是別人的?
朱大壯祖籍朱家垸,土改后卻在荷花臺分得半棟房子,那是一家丁姓地主諸多房子中的一間,落朱大壯的親老子朱孝田手的時候,已經(jīng)輾轉(zhuǎn)過幾任屋主。據(jù)說那年頭丁姓人家走得急,并不能卷走全部金銀,后來的第一任住戶從他灶堂里掏出一煨罐洋錢,連夜出走;第二任住戶暗夜里挖遍了房子里的邊邊角角,至于有無所得,無人知曉。這些都是朱長福講給大伙兒聽的。朱長福和朱孝田是叔伯兄弟,打小就愛跟在朱孝田屁股后頭,朱孝田有么事都愛和朱長福說說,所以朱長福的話大伙兒愛聽,也能聽進(jìn)去。
朱孝田跪在床邊去世的情景,好些年長一輩都得以親見。朱長福說朱孝田打了他的大伯,用拳頭狠狠揍。說他大伯只養(yǎng)了朱孝田這一根苗苗,害怕有個三長兩短,還請了武師教他功夫,沒想到他三口貓尿下肚就暈頭暈?zāi)X六親不認(rèn),用拳頭招呼了他的親老子,把他老子打得一病不起,他不這樣死神仙都不得依,他這是在給他的親老子下跪認(rèn)罪。朱大壯倒是沒有機(jī)會打自個兒的老子朱孝田。朱孝田去世那暫朱大壯才十來歲,胳膊腿都還細(xì)得很,但他愛在朱家垸和荷花臺的娃娃兵里鬧騰。照理說朱大壯過早沒有了親老子,兒時的苦該吃得夠夠的,哪曾想他竟能出脫得人高馬大,而且王五王六。當(dāng)然這也與他只有一個寡姆媽相伴有關(guān)。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不愿意背個欺負(fù)孤兒寡母的惡名,所以與他家一有叮叮磕磕都是退避三舍,不知不覺,也就漲了朱大壯的氣焰。整個荷花臺,有幾家的豬沒被朱大壯砍過,有幾家的雞沒被朱大壯吃過?豬啊雞呀都是長了腳的,它們也不曉得哪里該去哪里不該去,它們踱到朱大壯的家門口活該它們倒霉。朱大壯說:“畜牲也是人喂養(yǎng)的,有人喂養(yǎng)就有主,你主家讓它到我家門口禍禍,我不燉了它還留它活性命不成?”村人看看在家門口揮著尖角沖擔(dān)(注:尖角沖擔(dān),類似扁擔(dān)的農(nóng)具,木桿的兩頭裝有尖尖的鐵頭。)的朱大壯揚長武道,不得已到支書那里去求公道。支書去找朱長福,朱長福和支書的腳還沒真正邁進(jìn)朱大壯家的門檻,朱長福的那寡嫂就拎著細(xì)繩又是哭又是鬧還說要上吊,她罵朱長福胳膊肘往外拐,伙著外人欺負(fù)他們孤兒寡母,直鬧得朱長福紅頭臉赤里外都不是人。朱大壯成年后娶了一房媳婦。朱大壯是他丈母娘挑中的好女婿,丈母娘對自個兒姑娘說男娃子嘛沒點血性哪里成?說自古一物降一物,你嫁他我保管你將來吃香喝辣。姑娘哪有不聽姆媽話的,唯唯諾諾地走進(jìn)了朱大壯的家。只可惜她一來不是降物的物,二來肚子不爭氣。她一連串給朱大壯生了七個仙女,以致朱大壯都有點懷疑自個兒的身板自個兒的眼睛。接生婆遞給他第七個女娃時,他用手背揩了好一會兒眼角,眼睛睜了閉閉了睜,在清楚與更清楚之間交替,卻還是沒有看見那截他想看到的根。他心里說自己如此雄風(fēng)模樣怎么還抵不住灣里的瘦撇撇,瘦撇撇都是一養(yǎng)兩個帶把的,自個兒咋就這么孬?他心說不到最后一步絕不能讓自己婆娘的肚皮癟下去。只要跟著藕的稍把腸子趕,總能找到正節(jié)。
三
朱大壯這回搭屋下了一番苦工。他跟著村里請來的燒窯師傅學(xué)了做板磚的手藝,然后和師傅一起燒窯,最后自己動手砌墻搭檁子,鋪油毛氈蓋布瓦,靠一己之力,生生搭起了一座磚瓦房。大伙說朱大壯橫歸橫,板眼也還是真有板眼??v觀荷花臺和朱家垸,還有第二個獨個搭屋的男將不?而且還是磚瓦房。朱大壯搬新家的日子也是他兒子朱鵬的抓周日。朱大壯這回規(guī)規(guī)矩矩,請來村支書,請來朱長福,他讓堂客燉了兩只雞,給兩位貴客一人盛上兩個雞腿,任由被饞蟲勾得清涎庹地的七個姑娘在堵廚房門口的他老姆媽身后擠擠嘎嘎。朱大壯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對兩位貴客說:“活該我瞎一只眼睛。不瞎一只眼睛我都不曉得自己之前有多過分。你啷們就看著吧,看我以后好好做人,給我兒子打個好樣子?!?br />
村支書趕忙上前扶起他:“這話一說就一邊兒去了,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誰也不放在心上。”
朱大壯起身又讓堂客搬來抓周的物件,讓小兒在兩位貴客的見證下抓周。只見那小小的朱鵬踉踉蹌蹌過來,扔了書又抓了筆,扔了算盤又抓錢,只抓得朱大壯的臉色紅了黑,黑了白,心里像他搭屋時垂下的吊線,左搖右擺,總也難平準(zhǔn)那根脈。最后朱鵬那小子屁股一坐,雙腿一蹬,把好好的擺件攪得稀巴爛后,望著守著他的姆媽“哇”地一聲大哭。支書和朱長福哈哈大笑起來,堂客拿眼睛虛瞟了一下朱大壯,在朱大壯強(qiáng)顏歡笑的面色下心里猛地一抖,畏畏縮縮抱走了朱鵬?!鞍ミ?,我的姆媽耶!”她在心里喊了一句。她一害怕就愛在心底喊這么一句,仿佛那姆媽是觀世音一樣的存在,可以救她于水火。她感覺今天是第一次過細(xì)看到朱大壯的獨眼,那獨眼好亮堂,突兀在那只假意瞇縫的笑眼旁邊,冷冷的,森森的,看著她,看著她。“哎喲,我的姆媽耶!”堂客在心底又喊了一聲,不自覺箍緊了臂膊,箍得她的寶貝兒子哇哇大叫。堂客趕忙松出勁,她真想騰出一只手來拍拍她自個兒的胸,“哎呦,我的姆媽耶!”她心底又喊了一句。
四
“好家伙,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荷花臺人談?wù)撊嘶蛭锏膮^(qū)別時,總愛這么說。他們也這么評價沒兒子之前和有兒子之后的朱大壯。你瞅瞅那個朱大壯哈,自打有了傳宗接代的種,見人未曾開言就先瞇著獨眼笑,你收工打他門前過,他不是喊你喝口水就是會遞你一根煙。他的下巴不再那么高昂了,胸脯也不再那么傲挺了,他獨眼里的光芒變得柔軟——盡管有時候面對他的堂客時依然會凌厲得讓那女人哆嗦了再哆嗦,在朱鵬面前,他的聲線細(xì)柔得帶上了娘娘腔:“鵬娃子,我的鵬娃子誒,來,大大抱抱?!币惶靹谧飨聛硪膊挥X得累的朱大壯躬下那寬厚的背脊一把舉起兒子,他用他短硬的胡茬蹭兒子的臉,蹭得兒子的頭東躲西藏,蹭得自個兒和兒子一樣的清涎滿臉。
住進(jìn)新屋后,朱大壯常常會接朱長福來家里吃飯,逢年過節(jié)接,朱鵬得了獎狀接,寡姆媽去世接。朱大壯的寡姆媽走得也是糊涂,頭天晚上還好生生在床上歇覺,第二天中午卻在屋后的河溝里找到了。那是高溫的陰歷六月天,朱大壯本想把寡姆媽的尸身在屋里多停兩天都不行。朱長福說:“天氣太熱,早點入土為安最好。”
朱大壯揩著眼睛點著頭說:“親叔,我的親叔,我姆媽造業(yè)。”
朱長福摸了摸胡子,嘆了一口氣。一個寡婦,活了自個兒和死鬼男人剩下的壽數(shù),不曉得是福份還是孽業(yè)。他看著站在旁邊拉著已是半大小子的朱鵬的侄媳婦,又掃了一眼滿墻壁的獎狀,感覺自己胡子好像又長了一截,他隱約覺得他看到了一股光,這道光白晃晃的,刺得他的眼睛越來越乜斜,越來越困倦。
誰也沒想到朱大壯的兒子竟然真是塊讀書的料,他成了朱家垸和荷花臺獨一份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還留在了城里,做了官,而且一路高升。德生有次從城里回來就和朱長福拉過朱鵬的家常。
德生說:“你啷個別說,這鵬小子真沒忘本,他可親近人呢!”
朱長福坐在桌旁打瞌睡。他已經(jīng)老得睜不動眼皮了,時常似睡非睡。
“我背著鋸子刨子正在街上晃蕩呢,一輛小轎車停到了身邊。”德生說。
“嗯!”朱長福鼻孔里回應(yīng)了一聲。
“就見一個戴眼鏡的人在車?yán)锖拔业律濉!钡律^續(xù)說,“倘使他不自我介紹,我哪里曉得他是鵬小子。多氣派的人吶,還有司機(jī)專門給他開車。他讓我上車,帶我去豪華酒店撮了一頓。也只有他不嫌棄我這土豹子,沾他的光,我算是見了廣……”
“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朱長福終于睜了一下眼皮,說。
五
德生和朱長福談起朱鵬的時候,朱大壯已經(jīng)去陪伴他親老子朱孝田好幾年了。朱大壯和他的老子朱孝田一樣正值盛年時撒手人寰。朱大壯走之前先是莫名其妙肚子疼,后來就是各種吐,拉,把壯壯實實的一個人折騰成一副骨頭架子。無論朱鵬怎么說服怎么央告,朱大壯堅決不進(jìn)醫(yī)院,他說他的身體他自個兒清楚,這就是他的命。他走的前夜把朱鵬留在床邊說了很長時間的過往,他跟朱鵬說他死了就埋屋旁邊。他說他就守著這塊地,說鵬娃子你要一門心思好好干,為我們朱家光宗耀祖。
朱鵬的城沒有白進(jìn),官沒有白當(dāng)。他七個姐姐的孩子沒少沾他的光。他們在自個兒的舅舅的帶領(lǐng)下,陸陸續(xù)續(xù)從農(nóng)村走進(jìn)城市,像那天上或明或暗的星子,扎進(jìn)了城市的天空。荷花臺和朱家垸的人,只要進(jìn)城去找他們的鵬娃子就沒有空手而回的。他們的鵬娃子總會在他們臨走前給他們?nèi)弦恍┕?jié)意,好煙,好酒,甚至是一些城里才有的吃食。鵬娃子也從不忘他的長福爹,每年清明回家都會親自上門孝敬。朱長福更老了,老得像他的幾本黃歷。
那天,鵬娃子給朱大壯上完墳,又到朱長福家落腳。
鵬娃子說:“長福爹,我想給我大大遷墳。”
“嗯?”朱長福從喉腔里發(fā)出一個疑問。
“我家本是朱家垸的。”鵬娃子說,“我想把大大、爹爹婆婆遷在一起,再修個大陵園,以后我們朱姓本家的老人……”
“哦!”朱長福似乎打起了鼾聲。
“您說可不可行呢?”朱鵬虔誠地問。
朱長福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朱鵬不再打攪朱長福,他恭恭敬敬地起身,開始著手他早就計劃好的遷墳事宜。
朱鵬走的時候,朱長福真的是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夢,他夢到兩只眼睛好好的正在犁地的朱大壯。只見朱大壯趕著牛兒在地里來回幾趟后,歇到堤上喝水抽煙,突然身旁出現(xiàn)一只金黃的母雞領(lǐng)著一窩金光閃閃的小雞在覓食。朱大壯猛地一牛鞭下去,就見金光一閃,雞群再也不見。卻看朱大壯,正拿開一只捂眼睛的手,那只眼已然瞎了。后來,那里又出現(xiàn)了一座房子,瞎眼的朱大壯正從那房子里出來……
“貪……”朱長福在夢境里說。
第二年的清明前夕,朱鵬在荷花臺和朱家垸兩灣人的目光下把朱大壯的棺槨遷到了陵園。陵園修在朱家垸的墳園邊,地是朱鵬花高價從村人手里購得的。這一年,朱長福也與世長辭了,終年一百零八歲。他走得格外輕松,才剛還和家人說了話,側(cè)個身就睡過去了。他早就留下遺言:堅決不進(jìn)朱鵬修的陵園。
也不知是幾年后,德生從城里帶回一個壞消息,說朱鵬被雙規(guī)了。這一下子,荷花臺和朱家垸的兩灣人,又有了說不完的飯后話。
“你們說是不是他不該遷墳?”有人說。
“我看也是。遷墳動了脈氣?!庇钟腥苏f,“長福爹活著的時候不是講嗎,說北河里外的兩個村子,同吃北河的水,一個村總是得大肚子病死人,一個村平安無事。這脈氣呀,還是不能小看的?!?br />
“嗨,莫搞迷信那一套?!庇钟腥苏f,“你多做好事不為錯。正所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人就是最好的風(fēng)水?!?br />
“咦,你小子,文縐縐的。這是哪里的話?”有人問。
“書上的話?!蹦侨嘶卮鹫f。
2024.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