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月初三，家鄉(xiāng)銅山村街道上總要“逢會”，至于逢會起于何時，因何逢會我不得而知，反正打記事起一直就有。平日里逢集，汪橋鄉(xiāng)街道逢雙日，銅山街道逢單日，趕上逢會，銅山街道上就連著幾天的商貿(mào)交流，擺攤設(shè)點的，說書唱戲的、雜耍賣藝的，應(yīng)有盡有。一條通往縣城和信陽市之間的狹窄泊油路街道上，能夠擺設(shè)攤位的地方全部擠占，不能夠擠占的地方也想法擠占，連街道南邊的河灘兩面也擠滿小商小販。每逢趕會，父親會給我一兩毛零花錢，錢放在上衣兜里，被我攥在手心，生怕飛了。從我家地走六里路到會場，路上我一直攥著錢，以致錢被攥得汗津津的，可惜也沒能使數(shù)額變多。會場上誘人的物品實在太多，香噴噴的油條、麻花，酸脆的冰糖葫蘆、好看的糖人，帶著花紋的小巧皮球、帶著皮蓋的塑料小手槍、塑料太陽鏡……好吃好看好玩的都讓我著迷，走到每個地方都挪不動腳步。我精確計劃著手里的錢可以購買的東西，反復(fù)合計買了喜歡吃的和玩的以后，總要留下幾分錢去小人書攤看小人書。
　　 小人書攤擺在河對面的沙灘上，過河沒有橋，來回就要脫掉鞋光著腳涉水。河灘和水里的沙子很干凈，水流平緩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見游魚。馬口、白條最多，和往來過河的人群一同在水中嬉戲，它們迎著水流游動，有時停駐，有時箭一般倏忽間射出好遠，追逐賞玩可以，想抓住絕無可能。我總要看過吃過，然后在河水里盡情玩夠以后，才走到小人書攤前進行最后的享受。小人書攤簡直是一個故事寶庫，被人反復(fù)翻看的小人書看上去破舊，許多封面上的字畫模糊不清，可里面的故事卻從不過時。書攤周圍散開坐著和我一般大小的孩童，將小人書放在并攏的雙腿膝蓋上，全都不錯眼地翻看?？匆槐拘∪藭皱X，為了最大限度地發(fā)揮我手中剩余硬幣的價值，我總仔細審視打量，挑選出最想看的小人書。一旦沉浸在小人書的故事中，美食、玩具和喧鬧的世界就消失，陽光溫暖地照在身上，我只感到自己像融化了一樣，與天地春光同在。
　　 雖然能夠在逢會上看到的小人書不多，可家里父親的書柜中許多書籍總能夠滿足我的缺憾。眾多書籍中，有兩套精美的小人書，一本是根據(jù)姚雪垠長篇小說《李自成》改編的系列畫書《智取張家寨》，一套是上下冊的《中國古代科學(xué)家》。《智取張家寨》講敘地是李自成陜西南原大戰(zhàn)兵敗后退守商洛山的故事。時值冬天，天災(zāi)人禍讓地廣人稀的商洛山農(nóng)民生活苦不堪言。李自成部隊為了養(yǎng)精蓄銳，既要解決吃飯問題，還要接濟百姓，于是把目標(biāo)瞄準(zhǔn)為富不仁的地主張守業(yè)的堡壘張家寨。經(jīng)過仔細偵查，深入張家寨不斷周旋，李自成最后依靠智謀以微小代價攻下張家寨，解決了部隊給養(yǎng)，同時讓百姓過了一個喜慶年。父親見我看《智取張家寨》時，會即興說，毛主席評論李闖王，起義時是流寇主義，進北京后驕傲自大，貪圖享受，導(dǎo)致失敗，共產(chǎn)黨人進京趕考，絕不學(xué)李自成。我并沒有在意父親說的話，而是被小人書中李自成堅毅、智勇、親民的形象深深折服。
　　 《中國古代科學(xué)家》中講敘了中國許多朝代中著名科學(xué)家的故事，有魯班、蔡倫、僧一行、徐霞客等眾多人物。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的過程不僅艱苦卓絕，發(fā)揮出的聰明才智讓千古之后的人始終為之嘆服。我想象著故事中的景象，在家院外東側(cè)坡坎處的樹林里修筑起自己的“都江堰”。依坡挖出曲折連綿的道路，沿道路挖出水渠，和泥巴做出房舍放在道路旁邊，在房子旁移栽上天麻果，用木塊當(dāng)車在道路上手推著行駛。我在自己建造的伊甸園里歡度時光，一場雨后這些印跡全無，然后我重新開始打造屬于自己的快樂。玩樂時，我的腦海里會想起許多科學(xué)家的故事，心里常常生出羨慕。華佗給人看病，兩個人同樣患了傷寒，他通過望、聞、問、切診斷，分別開出不同藥方治理，結(jié)果兩個人的病很快都好了。建造趙州橋的李春，不僅巧妙地運用了建筑學(xué)知識，還將美學(xué)思想以雕刻形式融入其中。郭守敬在大都（北京）及全國各地建造的觀星臺觀測記錄天象，編訂的《授時歷》在當(dāng)時領(lǐng)先世界。每個人物在自己的領(lǐng)域里書寫著傳奇，小人書繪制的圖畫和他們的事跡一樣細膩精美，簡潔生動地文字講敘更是對他們最大的尊敬。這兩套小人書伴隨我長大，百看不厭。我時常跟隨書中人物故事產(chǎn)生滿腦袋的幻想。
　　 我在姥姥灣子里看到電視劇《西游記》時，我們?yōu)匙舆€沒有電，也沒有電視。當(dāng)時稀有的下鄉(xiāng)放電影是難得的文化娛樂享受，看電視劇更是無法想象的奢侈。有些風(fēng)靡的電視劇被印刷成小人書，灣子里比我大些的黃道財手里有一套小人書《血疑》，就是根據(jù)電視劇圖像印刷的，墨黑的圖像搭配墨黑的文字，一點也不精美。黃道財向我夸耀他的小人書，我更喜歡的是《烈火金剛》、《楊家將》系列故事。順著大灣子中狹窄的小路才能走到最里面的黃道財家，順低矮的前茅草屋走進院子，黃道財將他的一摞小人書借給我時，有些不舍地說，一定別弄臟了，趕緊看完還我。我接過小人書，愉快地答應(yīng)。
　　 《烈火金剛》中的抗日英雄肖飛令人神往，《楊家將》的故事更讓我著迷，畫中的英雄們衣帶飄飛，甲胄鮮明，一幕幕激烈戰(zhàn)斗廝殺的場景好像帶著強烈的動感走進我的眼里。宋太宗御駕親征幽州一戰(zhàn)實在凄慘，楊家將在此戰(zhàn)中死傷慘重，讓我痛恨宋太宗的無能，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父親的書柜中有一套《楊家將》我早已看過，和小人書形象的畫面比較起來，還是有明顯差別。父親也愛談?wù)f楊家將人物故事，他說自古忠奸不能兩立，水火不容，沒有忠就顯不出奸，沒有善也分不出惡。好人難當(dāng)忠臣難做，可從古至今人人還是愿意爭做好人忠臣。
　　 我在父親的話語和小人書的故事之間一點點蓄存營養(yǎng)。當(dāng)我積存些硬幣以后，我在汪橋街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小人書，書里有兩個故事：《狼王洛波》和《不來梅的樂師》。狼王洛波極其聰明狡猾，帶領(lǐng)群狼給牧民造成很多損失。牧民用盡辦法也抓不住洛波，后來使用陷阱逮住洛波最鐘愛的母狼，利用母狼作為誘餌，終于抓住洛波。洛波拒絕牧民的喂食，最后毅然赴死。洛波有超出一般動物的智慧和情感，著實令人驚嘆。不來梅的樂師說的是一只衰老的驢子要被主人殺掉，驢子逃走想去不來梅當(dāng)音樂家，路遇一條被主人遺棄抓不住獵物的老獵狗作伴，然后又碰見一只抓不動老鼠的老貓和一只將要被主人宰殺的公雞。四個同病相憐的伙伴一起向不來梅進發(fā)，計劃共同去當(dāng)樂師。它們半路上遇到一伙強盜，華美的居所里美食財寶豐沛。驢子、獵狗、貓和公雞一同發(fā)出嘶吼，奇怪的聲音嚇走強盜，于是它們就在那里過起快樂的生活。洛波和這些可愛的動物故事在我面前展現(xiàn)了另外一番世界，讓我明白任何生命都不允許踐踏，值得尊重。故事中那些新奇的想象讓我的思想仿佛也長出翅膀飛出很遠。以至于后來，我常在品味小人書里的情節(jié)，揣摩出一些感悟。小人書只是浩瀚的書海間的一道佐餐開胃菜，看起來很不起眼，卻是營養(yǎng)豐富，滋味十足。
　　 長大后我在城市扎根，成家立業(yè)，曾經(jīng)帶著兒子偶爾路過書攤，看見許多書籍論斤售賣，其中盜版居多。有四大名著一類的小人書，全部設(shè)計成A4紙般大小的開本，一篇中印著四幅插圖，繪畫簡單粗糙，少有人翻閱購買。這樣的小人書再也不是我小時候看過的樣子，小人書的時代早已一去不返，現(xiàn)在的孩子有他們的喜好，也有屬于他們時代的歡樂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