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叔落草那刻起，我時不時的關(guān)注著四叔后事的進(jìn)展。譬如，墳地選在哪里？什么時候發(fā)塋（送亡人去墳?zāi)梗?？發(fā)塋前一天就要“過事”。
　　 我知道老七一定很忙，忙著守靈，還要忙著招待來客。電話便打給三弟，了解這一切。有時，不由我的還是將電話打給老七，問他在做什么？他說，在靈堂呢！這不是明知故問么？老七顫聲說，二哥，你等會。我說，沒事，你就在靈堂接聽電話，最好打開免提。我的直覺，或者說是我的幻想，總覺得躺在靈堂的四叔會和生前一樣能夠聽見我和老七通話的內(nèi)容，或者插話過來，問候我一兩句。今兒個，很是安靜，四叔不再插話。我卻深信，四叔肯定聽見了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他的侄子一直談?wù)撝氖怯嘘P(guān)他的話題。
　　 老七說，再過七天，才能發(fā)塋。我問，為什么？老七說，是“土旺”?！巴镣本筒荒軇油?，不能挖墓穴。四叔在靈堂還要躺上七天。正是炎熱的夏季，我叮嚀老七，在冰箱多冷凍一些礦泉水?dāng)R在遺體旁邊。老七說，有“冰棺”呢，只要通電，就會制冷。
　　 掛斷老七電話的瞬間，我的腦海里便有回趟老家奔喪的念想。巧的是，駐村一年結(jié)束，單位批給我的七天休假還沒有被我利用。我試探著向領(lǐng)導(dǎo)張口，說出想奔喪的意圖。沒想到，領(lǐng)導(dǎo)欣然答應(yīng)，又批給我七天的年休假。
　　 14天的假期，被我攥在手心里，掐指一算，足夠讓我在返鄉(xiāng)的路程上揮霍一回了。
　　 登機(jī)之后，問過空姐，她說，三個多小時就在蘭州機(jī)場落地。空中直達(dá)，節(jié)省30多個小時，這是我從來不敢想象的事情。到達(dá)蘭州，我又馬不停蹄地乘坐汽車趕到靜寧縣城，已是凌晨兩點(diǎn)多了。此刻，我不能打擾任何人，只好住進(jìn)靜寧縣賓館。送我的出租車司機(jī)說：“縣賓館很少有人住了，你還是選別的賓館吧。”我說：“縣賓館我以前住過，比較熟悉，就住在這里吧。”其實(shí)，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父親三周年祭日，我?guī)е鴥号谶@里住過一宿。巧的是，這一次，服務(wù)員依然給我打開的是116房間，無意中又幫我還原了對靜寧的記憶。
　　 次日清晨，我給靈臺的堂弟富靈撥通電話。他說：“已到寧夏的隆德了?！蔽艺f：“繞道靜寧，接我一起回家?！苯咏枢l(xiāng)曹務(wù)鎮(zhèn)了。故鄉(xiāng)的路盡管全被硬化了，但大多路徑還在原來的我曾走過的路基之上，依然那么熟悉的，像一條蜿蜒的飄帶，招魂似的盤旋在我夢中時常出現(xiàn)過的山梁溝壑之中。路過一個村莊一戶人家，我總覺眼熟，告訴堂弟：“車子開慢一些?！蔽姨匠鲱^去仔細(xì)辨認(rèn)：“是的，就是這一家，沒錯，你看！大概輪廓沒變，只是圍墻和大門煥然一新，后院的酸梨樹還在?！碧玫軉枺骸罢Φ牧耍俊蔽艺f：“是有故事的人家。”堂弟問：“和你有故事？”“是的，我在靜寧二中上學(xué)，是個周末，我騎車從東峽水庫邊上到了聯(lián)財(cái)鎮(zhèn)，路過這個村莊，自行車的輪胎被什么扎破了，就推著車子上坡，經(jīng)過這戶人家的門口，先是借了人家的打氣筒，才發(fā)現(xiàn)內(nèi)胎是破的。眼看到天黑了，急得我頭上直冒汗?！苯栉覛馔驳拇髬鹫f：“不要急，等我家后人回來，給你補(bǔ)胎就是了。”我問大嬸：“有水嘛？給我一碗?！贝髬鸲藖硪煌霙鏊娢覜]抬頭地一口氣喝完。問：“娃娃，你餓了么？”我抬頭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她便對著里屋喊道：“新媳婦！拿一個饃饃來！”不大一會兒，從里屋竄出一個少婦，還穿著花紅色的衫子，她一只手里拿著一個白面饅頭，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個糜子面餑餑。她站在我的面前，大方地將糜子面碗餑餑遞給我說：“先吃孬的，再吃好的?！蔽沂钦娴酿I了呢，三下五除二地吃光了糜子面餑餑。她才把白面饅頭放在我的手心里說：“慢點(diǎn)，慢點(diǎn)，不要噎著了?！?br />　　 說話間，我才發(fā)現(xiàn)車子停著一動不動的，問堂弟：“怎么不走了？”堂弟說：“聽你講故事呢，這樣的人家，你應(yīng)該下去看看?！蔽艺f：“咱們是有孝之人了，還是不去的好?！碧玫苷f：“去看看吧，咱們不進(jìn)屋就是了?？纯?，也許會了卻了你的一塊心病。”我說：“那好，去看看?！备糁议T檻，我喊道：“有人嘛，給我一碗水！”接連喊了三四聲，里屋答道：“有人，有人呢！”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婦人走出門來看看，問道：“你們尋誰呀？我說，不尋誰，就想喝你家一碗水哩?！彼f：“好，好，我給你們提茶壺去。”我說：“大嫂，我們不喝茶，就想喝一碗你家的涼水呢！她說，那咋行？看你們的來頭，就知道是外頭的人，外頭的人喝涼水，會跑肚子哩！我說，不會的，不會的，我是喝老家涼水長大的。大嫂見我執(zhí)意要喝她家的涼水，便在自來水管上接了一碗水遞了過來。我學(xué)著當(dāng)年的模樣，頭沒抬地一口氣喝完一碗水，抹著嘴問，大嫂呀，我餓了，你家有糜子面餑餑么？她有些吃驚地說道，哎，都啥年成了，誰家還吃糜子面呢？你真的餓了么，我家有油香呢，給你拿幾個來。我說：“不用了，不用了！你家老婆婆呢？”她說：“哦，我老婆婆年前下場了（離世）。她賢惠得很，活到83呢，到走，都干練干散的，沒有臥床一天的，一點(diǎn)都沒給我們增添麻煩。早起上還幫我打掃院子呢，中午睡了一覺，沒再醒來，人就走了。到現(xiàn)在我還覺得婆婆是睡著了呢！”聽說老人下場了，我自言自語道：“多好的老人呀！”大嫂問：“怎么？你認(rèn)識我婆婆么？”我說：“認(rèn)識，見過一面，給我借過氣筒，給我喝過一碗水，吃過兩個饃。如果沒認(rèn)錯的話，兩個饃還是你親手給我的?！薄芭?，是嗎？你看我這記性，我家在路畔上，要水的人多了去?！贝笊╋@然想不起她所做過的了。我便再次提醒她：“你忘了，你一手拿著白面饅頭，一手拿著糜子面碗餑餑，讓我先吃孬的……”“哦，記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念書娃娃，自行車輪胎破了，還是我家掌柜的給你補(bǔ)好的?！蔽艺f：“是呀，是呀，正是我呀！”大嫂上下打量著我說：“你看，快嘛，你的頭發(fā)也白了?！蔽艺f：“是呀，我一直記得一個新媳婦，穿著花紅的衫子，心疼的臉蛋……”“哈，說起這個，我想起來了，你接過白面饅頭，問我，‘你咋長得這么心疼呢？’惹得我婆婆都笑了。你還說，你長大了，要尋一個和我一樣心疼的女人呢？怎么樣？尋到了嗎？”“哈，大嫂，誰說你的記性不好呢？連這些你都記得?！薄笆悄兀沂莻€新媳婦，說白了，還是個女子娃娃，聽見一個念書娃娃的夸贊，咋能不記上一輩子呢？”說著，大嫂突然想起了什么，急著說：“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吧?！蔽艺f：“大嫂，不進(jìn)屋了，我這次回來是奔喪的，我的四叔下場了，我有孝呢，不能壞了老家的規(guī)矩。”大嫂“哦”的應(yīng)著又說：“那好吧，我就不勉強(qiáng)了?！碧玫軓奈疑砗蟠亮艘幌挛业母熘?，回過身去，見他提著兩袋我從阿克蘇帶來的葡萄干。堂弟示意，讓我送給人家。我接過葡萄干遞給大嫂說：“這是新疆的特產(chǎn)，你嘗嘗?！贝笊┙舆^特產(chǎn)，連聲道謝：“你太有心了，太有心了！”我說：“是你和你的婆婆太有心了！管吃，管喝，還管我在你家的熱炕上住了一宿。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事情?！闭f起婆婆，大嫂說：“好呢，我把你的葡萄干，在上墳的時候，獻(xiàn)在婆婆的墓前，她肯定知道是你送給她的了。”臨別，我繞著她家的院落轉(zhuǎn)了一大圈。我想，我們的對話肯定被風(fēng)吹著穿過她家的房前屋后，鉆到一個不知名的山坳里，被一位賢惠的老人頂起的黃土谷堆里去了。
　　 在四叔的靈堂前，我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香老替我上香，我跪地祭奠，舉在手里的酒杯顫顫的，不聽話的將酒灑在紙盆以外的地面上。聽人說，酒灑在土地上，亡人才能喝到。這樣以來，我覺得恰到好處，四叔肯定喝到了我給他祭奠的兩杯酒了。我把淚水從眼眶收了回去，低頭鉆進(jìn)四叔的靈堂內(nèi)，老七跟我的兩個堂妹哭得不省人事的。我強(qiáng)迫自己必須鎮(zhèn)靜。鎮(zhèn)靜了，血壓不會升高，不會讓自己在極度的悲傷中受到傷害。老七和兩個堂妹，知道我來了。就在我點(diǎn)燃第一張紙錢的時候，他們發(fā)出低沉的沙啞的哭聲，似乎在告訴亡靈，你的親人來了！多年不見的親人，因你離開人世，他才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钪挠H人在離世的親人面前相互見面，那種悲傷是活人跟活人之間情感的進(jìn)一步加深。我扶起老七和兩個堂妹，他們的哭聲才慢慢地停了下來，幾句安慰的話如同棉花一樣噎在了我的嗓子眼。我沒有勇氣掀開四叔臉上的一張扇面紙。直到殮棺，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想，讓四叔陽光的音容笑貌一直保留在我的記憶當(dāng)中。直到，在牛棚的角落里，我見到我活著的三叔。不由我的將自己的額頭抵到三叔的額頭上，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涌出來。我將對四叔離世的悲傷撒到活著的三叔身上。畢了，告訴三叔，你給我好好活著！只有你活著，才能讓我感受到我的父輩們并沒有走遠(yuǎn)。
　　 去外地旅游的兒子得知我回老家奔喪去了。他在西安跟姨姨分別，便坐大巴趕回老家。兒子走進(jìn)四叔的靈堂，跟著香老行完祭奠禮儀，我示意他去守靈。兒子一直望著“冰棺”之內(nèi)躺著的他四爺?shù)倪z體?；蛟S，他是想看看他四爺?shù)倪z容？其實(shí)，在他三歲的時候，和他的四爺只見過一面?，F(xiàn)在大概什么映像都沒有了，看了也是白看。守靈的還有我8歲的外甥。他向他的表哥作了自我介紹，接著，指著墻上的孝帽說：“哥哥，你姓柳，你有孝帽。我姓魯，我沒有孝帽！”看來，我的外甥對于孝帽一事，還是比較上心的。
　　 過事，其實(shí)就是過人。從中午時刻，親戚和鄰人陸續(xù)來吊唁四叔。我總以從前的記憶，回憶著來吊唁的每一個人的容顏。真的見了，覺得變化真大。有二十多年不見的表親，也有十年未見的姑舅們，和村莊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他們老了，都老了。仿佛時光將每個人的容顏重新刻畫了一遍。有些人竟然讓我對不上號了。我在老的變化中，搜尋著以前的記憶。同樣，我在別人眼里，一樣的老了，只是自己感覺不到自己老了。人老了，感覺整個村莊亦老了。就連祖父領(lǐng)著父親和鄰居共同挖掘的一口老井也找不到地方了。更不要說祖父栽的幾棵老櫻桃樹了。三弟說：“現(xiàn)在的人都用上自來水了，誰還用得上老井呢？”我說：“我想找到老井，給我的兒子說說他爺爺?shù)墓沤??！比苤钢粋€新建的茅廁說：“就在這里，老井被填實(shí)了，人家在上面修了一個廁所。”也是，老井是在別人家門口被填實(shí)的，又立著別人家的廁所。原來，這個別人家，其實(shí)就是我的老老屋了。是父親跟祖父分家時，修葺的院落。后因我家逃荒去了靈臺，這個院落被生產(chǎn)隊(duì)占用當(dāng)了牛圈。再后來，這個院落就被現(xiàn)在的人家住進(jìn)去了。待我們返回故鄉(xiāng)，生產(chǎn)隊(duì)又給我們審批了新的莊基地。那個院落又屬于我和父親分家時的老屋。父親離世后，老屋成為無主戶被推倒了。人常說，千年黃土，易百主！還不到百年，我的老屋換了一個又一個。所以說，人活著的時候，覺得什么都是自己的，其實(shí)，什么也不是自己的。我只覺得，那口老井還在的話該有多好呢？我可以指著井壁上的凹痕，告訴兒子，這是你爺爺用鏟子留下的痕跡；這井水不但養(yǎng)活了我們家族，還養(yǎng)活了半個村莊的人；還會說，你三叔被我打過之后，便跑到井邊，撲三撲四地要給我跳井呢，當(dāng)我提起他的雙腿，倒立著將他往井里塞的時候，他的雙手又死死地抓著井邊，告饒說，二哥，放了我，我再也不敢跳井了；還有那老井，自從修葺了井房，成為二牛和百草一樣的年輕人約會的場所了。他們以打水為借口，挑上兩只木桶，在井房里一呆就是一個晌午。所以說，百年老井該是一個村莊的靈魂了。如今老井不在了，我的說服力總是那么的膚淺不堪。兒子似乎在聽我的叨叨不休，或者，壓根什么也沒有聽進(jìn)去。
　　 想想，是自己一直活在悲哀的家史之中。如同父輩們講給我的上三輩人的事情，已忘卻得寥寥無幾了。只記得我的祖父帶著我去過他的祖父祖母的墳地。在一處不太規(guī)則的也不很平整的山坡地里，有兩處塌陷的幾乎跟地平?jīng)]有什么區(qū)分的土谷堆。如果不是幾棵蒿草像倒立著的“嘆號”一樣的隨風(fēng)擺動，根本看不出是墳塋了。祖父指著左邊影影約約的墓堆說：“這是我太爺?shù)膲?！”又指著右邊的說：“那是我太太的墳?！蔽移割^算了算，還是沒有算清楚，便問祖父：“爺爺，你的太爺，我叫啥咧？”祖父說：“你叫八十太爺哩！”其實(shí)，祖父說的八十太爺，就是我的高祖，這是我后來才弄明白的。聽祖父講，我的高祖是從莊浪縣的一個叫柳家亂莊的村莊遷移到中莊村的。高祖有兩個后人，即我的曾祖和他的兄長。我的曾祖是老二，我的家族屬于二房門。大房門的家族和我們一起一直生活在中莊村，在我的記憶中，他們沒有跟我們共同參與家族事務(wù)了。聽說在六十年代，因生活困難的緣故，大房門和二房門自動分開不再共同參與共同的家族活動了。其實(shí)，在我們這一代剛好在五服，我們依然屬于親房的。祖父三兄弟，他排行老二。大祖父的后人至今與我們一起參與家族活動。到我兒子這一輩還沒有出五服。三祖父去了甘肅渭源縣公安局工作，四十多歲離開人世，他的后人因路途較遠(yuǎn)也很少參與家族活動。至于我的天祖，列祖……我就不曾知曉了。據(jù)說，是在山西大槐樹下長著我們的根。如今，我只能把躺在中莊村陰坡社的那塊地里的高祖，看成是我們家族扎在這片土地上最深的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