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父親與書(散文)
一
母親不識字,但她對讀書卻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她說,讀有用的書叫學習,讀沒用的書叫浪費時間。她說,有用的書就是讀了能考大學、能學東西賺錢的書;沒用的書就是讀了啥也學不到、看著玩的書。
母親的見解,充滿了實用性和功利性。說對吧,值得一駁;說錯吧,也值得一辯。但不論對錯,能有這個見解我也挺佩服她老人家的。一個受了大半輩子累、吃了大半輩子苦、前半生奮斗在溫飽線上的家庭婦女,對什么有用什么沒用自有她過日子得來的學問,和書本上說的肯定不一樣。
理論來源于實踐。母親的讀書理論,我猜想多半與父親有關,她應該是在父親身上經(jīng)過幾十年的觀察后總結出來的。
父親是個純正的農(nóng)民,卻又不像純正的農(nóng)民。一個農(nóng)業(yè)戶口且經(jīng)年累月在村子里種田的人不是純正的農(nóng)民是什么?可是,一個和唐詩宋詞聯(lián)系到一起的人誰又能想到是純正的農(nóng)民呢?一個農(nóng)民,不好好種田,卻喜歡上唐詩宋詞了,這個跨度有點大。就像趙本山和范偉小品里說的,一個廚子不看菜譜,看上兵法了。是不是有點滑稽?
國人自古以來都有個耕讀傳家的美好期許,但在守著一畝三分地討生活的村子里,耕才是正業(yè),讀似乎有點不務正業(yè)。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水土不服”般的喜歡上了讀書,而且讀的還是品味高雅、意境深遠的唐詩宋詞。如果問他,恐怕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這就像問一個人為什么喜歡吃肉,答案看似簡單實則復雜,好多事尋根究底是沒有實際意義的。
我的印象中,從我對書有模糊概念起就見過父親的書,厚厚的好幾本,用廢棄水泥袋的牛皮紙包裹著。及至對書有了清晰的認識,我才知道那幾本書分別是《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和《辭?!?。那時,我在語文課本上已經(jīng)學過幾首人人耳熟能詳?shù)奶圃娏?,看見父親的書,便好奇地翻看里面有沒有。翻來翻去,不但找到了我學過的詩,而且還有詩的注釋以及熟悉的詩人的另外好多詩。我感覺很神奇,好像心里揣著的榫頭突然對上了卯眼。后來,老師布置的詩詞類的作業(yè)我都完成得非常好,好到老師都感到驚訝,于是常常受到老師的表揚。表揚多了,我自然而然地有點飄,覺得詩詞方面除了老師之外,我要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飄歸飄,好在我還有維護個人榮耀的意識,這種原始的虛榮心激勵著我去父親的唐詩宋詞里孜孜不倦地探索。我想,如果找一個我的讀書啟蒙人,父親當之無愧,盡管他從沒刻意地引導過我。
二
因為還要維持生計,父親讀書的機會并不多。據(jù)我觀察,一般都是在冬季農(nóng)閑時。春天要運肥、整地、種紅薯花生,夏天要收麥子、種玉米、除草施肥,秋天要收玉米紅薯花生、耕地種麥,除此之外還要料理菜地,好多好多的活,一年四季,三季不得清閑。農(nóng)活這么多,父親如果不識時務地還去讀他的唐詩宋詞,急性子的母親一定會把父親的書當引火柴燒掉,這是不容置疑的。
讀書本就需要閑適的心境,更何況讀唐詩宋詞呢!冬
日暖陽高照,父親會搬兩個板凳放在院子里面向太陽的墻底下,一個板凳放書,一個板凳放他勞頓后松弛的身軀。陽光如慈祥的老友,溫柔地照拂在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父親身著厚實的棉衣,背靠著墻,靜靜地坐著,周圍是冬日特有的靜謐與安詳。
太陽透過薄紗般的云層,恰好落在他的發(fā)梢和翻開的書頁上,為這寧靜的時光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他緩緩翻動手中的書,書頁間散發(fā)出淡淡的墨香與歲月的痕跡。詩詞是需要吟哦的,但父親不能大聲吟哦。他像品咂美味一樣雙唇輕啟,優(yōu)美的句子在光影的氤氳中流淌開來,宛如溪水潺潺,拂過心田。他的眼神時而凝視遠方,仿佛在追尋古人的足跡;時而低頭沉思,沉浸于詩詞構建的美好意境。
那一刻,溫暖的陽光、安靜的小院、讀書的父親,共同編織成一幅溫馨而和諧的畫面,凜冽的寒風似乎也被這種氛圍感染,輕輕繞過院子,不忍打擾這份寧靜與美好。
三
俗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辈恢朗鞘苓@句俗語潛移默化的影響,還是熟讀唐詩宋詞真的會在心里種下詩意的種子,父親不滿足于讀,竟也開始寫了,讓我感覺非常驚訝。
一個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讀書本就出人意料了,居然還能寫詩填詞,意外不意外?第一次看見他的作品,我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他的詩詞寫在我用剩下的演草本上,有絕句,有律詩,還有模仿宋詞詞牌填的詞,有的工工整整,有的有涂抹修改的痕跡。演草本不太大,鉛筆字寫得滿滿的,大概有五六本。那時我讀初中,對唐詩宋詞的認識還很膚淺,看不出他寫的水平如何,只能模模糊糊地讀懂一些意思。
數(shù)年前,我又把父親的作品找出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以我現(xiàn)在對唐詩宋詞的認識理解,感覺寫得不是很好。后來轉念一想,寫得已經(jīng)夠好了。一個初中都沒有上完的種田人,既沒系統(tǒng)地學過平仄、押韻、對仗,也沒學過詞牌、詞韻,就憑讀書讀出來的感覺寫寫畫畫,實屬難得,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父親的詩詞盡管不夠成熟不夠完美,有的還有明顯缺陷,但他有自己的語言特點,有自己的情感和思考。讀父親的詩詞,我第一次領會了什么是外表波瀾不驚、內(nèi)心波濤洶涌。原來平常不言不語甚至有點木訥的父親,內(nèi)心世界竟如此豐富。
他有過滿懷激情的理想抱負,也有過黯然神傷的懷才不遇;有過憤懣難耐的感時傷懷,也有過東籬采菊的恬淡孤寂。父親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李白、杜甫不也有過這些嗎?
四
喜歡讀書的農(nóng)民不一定是個“好”農(nóng)民,這在父親身上得到了驗證。農(nóng)民是種地的,同樣的地多打糧食就是“好”農(nóng)民,這曾經(jīng)是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不過這句話放在“科技狠活”發(fā)達的今天不一定正確。
父親的種地經(jīng)驗來源于人民公社大鍋飯時期,忠實地傳承著老一套,壓根不想創(chuàng)新。良種、農(nóng)藥、化肥,是科學種田的三件寶,父親對此不屑一顧。種子自己留,蟲子自己捉,肥料自己造,主打一個生態(tài)有機,產(chǎn)量自然上不去。可惜生態(tài)有機的概念那時還沒出現(xiàn),不然雖不增產(chǎn)但也能增收。后來母親實在忍無可忍了,斷然剝奪了父親的決策權,才實現(xiàn)了增產(chǎn)增收。
糧食是保命的,吃鹽打油交學費還需要錢。錢從哪里來?農(nóng)家沒有別的路子,只好養(yǎng)雞養(yǎng)豬、種瓜種菜。相對于種糧,農(nóng)村管這些叫副業(yè),副業(yè)其實比主業(yè)更需要技術。頭腦活泛的,識字的會找些種植養(yǎng)殖方面的書學學技術,不識字的知道跟著懂技術的學。父親不能說頭腦不活泛,但他的活泛不屑于用在這里,他依然我行我素。種植養(yǎng)殖有技術加持和沒有肯定是不一樣的,我們家的豬長得慢,雞生的蛋少,瓜長得小,就連蔬菜也矮小瘦弱,為此母親沒少跟父親吵架。吵架解決不了問題,母親只好在技術和父親之間折中妥協(xié)。好在有母親的隱忍和堅持,否則不知道我們家的日子會過成什么光景。
不僅如此,父親賣菜也和別人不一樣。他像料理自己的愛物一樣將菜擇得干干凈凈、捆得整整齊齊,運到集上覓個角落安安靜靜地守著。他要價不高,但不讓還價,不讓買家挑挑揀揀,似乎覺得他以誠待人,別人也應該以誠相待,否則就是莫大的羞辱。這在叫賣此起彼伏、討價還價不絕于耳、缺斤短兩爭吵不斷的喧鬧集市上有點格格不入,他像一個大隱隱于市的孤獨隱者。
五
父親其實就那幾本書,他不厭其煩翻來覆去地看,看得我都覺得他應該倒背如流了、應該膩煩了。為了讓他換換口味,我想方設法借來一大摞武俠小說。那是個流行武俠小說的年代,男看金庸,女看瓊瑤。我不光借了金庸,還有古龍、梁羽生,武俠小說三大宗師的作品靜靜地躺在那里,里面有刀光劍影、兒女情長、俠肝義膽、波詭云譎,里面還有高山深壑、雪域草原、大漠流沙、世外桃源……
我想,這豈不比唐詩宋詞有意思多了!
“書非借不能讀也”,是因為借的書總歸要還的,不讀白不讀。借書的目的與其說為了讓父親換換口味,倒不如說我喜歡讀。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沉浸在武俠小說里不能自拔,上課偷著看,放學走著看,睡覺躺著看,吃飯也看,蹲廁所也看,廢寢忘食,通宵達旦。后來我想,如果我把這個時間用在學習上,成績一定會提高一大截子,可惜武俠小說比課本上的東西好看的沒影。
父親沒說什么,想必這是一個讀書人對另一個讀書人的理解。母親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次又一次地喝責,逼著我把這些沒用的書給人家還回去。直到我把書還了,我也沒發(fā)現(xiàn)父親動過我的書。我很驚訝,身為讀書人,竟然對另一個讀書人讀的如此投入的書無動于衷,實在難以理解。
近幾年,我逛書店看到出現(xiàn)了一些歷史穿越類的書,隨便翻了翻,感到無論如何也看不下去。我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么只讀唐詩宋詞。這就像人的胃口,喜歡吃什么不是嘴決定的,而是胃決定的。喜歡吃的東西,百吃不厭。不喜歡吃的東西,看見就反胃。父親的胃口大概只喜歡唐詩宋詞,只容得下唐詩宋詞。
六
讀了幾十年的書,父親既沒有讀來“顏如玉”,也沒有讀來“黃金屋”,能夠看得見的成果就那幾本薄薄的演草本。母親曾經(jīng)抱怨父親,說跟著父親過了幾十年真是過得夠夠的。
我理解母親,也理解父親。我笑著安慰母親,父親沒惡習,不家暴,不重男輕女,不好吃懶做,比起村里那些成天雞飛狗跳、家煩宅亂,甚至夫妻不和、子女不睦的人家,咱不是過得很好嗎?母親笑而不語。
說完的那一剎,我腦子里突然閃過父親很多的好,他性格溫和、安貧樂道、沉穩(wěn)大度、謙和有禮、忠厚樸實……可是這些好,過去我竟從沒想過。對最親近的人,我們總是如此苛刻,以至于一聲咳嗽,有時也要嫌其聒噪。子曰: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最親近的人皆為善人矣?我自我安慰。
由父親的好,我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個故事。有人問一個讀書人,你天天讀這么多書都記得住嗎?讀書人說不能。這個人說,既然不能為什么還要讀呢?讀書人想了一下然后反問,你一日三餐記得每頓都吃過什么嗎?這個人說當然不能。讀書人接著問,既然不能那你為什么還要吃呢?這個人愕然不語。讀書人說,讀書和吃飯其實一樣哦!一頓一頓地吃,生成了我們身體成長的血和肉;一點一點地讀,才生成我們精神成長的血和肉呀!我想,父親的好,也許就是幾十年來唐詩宋詞生成的血和肉吧!
父親現(xiàn)在八十多歲了,他還在讀書,不過胃口有所變化。記不清什么時候起,他開始喜歡上了中醫(yī)保健類的書,這個年紀倒也挺合適。也許是生態(tài)有機吃出了好身體,也許是讀醫(yī)書學以致用,父親和母親的身體還算健康。父母身體健康,對做子女的來說,該是多么大的福分?。∥移碓杆麄冇肋h健康!
我懂得了父親喜歡唐詩宋詞,我想回家把父親寫的詩詞,拿出來,放在父親的眼前,讓他解讀,也讓他找到曾經(jīng)的快樂。
2024年8月30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于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