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搶食保井飯(散文)
一
“保井飯”是專供死人吃的飯。
凡“有幸”死去的人,在到達另外一個世界之前,都會“吃”上這種保井飯的——通常這“另外一個世界”,指的便是活人到不了的地方——陰間。說得通俗一點,就是死者在進入墳?zāi)怪?,他的親人們都會傾其所有,為他做一頓最后的飯菜,讓他吃飽了再離開——那“豐盛”的飯菜,通常被倒在離棺材頭很近的旁邊,一個伸手就摸得到的地方。最終,那被土漆漆過的黑棺材,才被一鏟一鏟的泥土給嚴實地蓋上。末了,只露出一個對死者來說算是個簡單標志的墳頭來。
對大部分人家來說,是傾其所有才做出來的保井飯,也僅是些白菜絲、粉條、韭菜、豆芽之類的素食(粉條是個奇貨,有點金貴,它是取糧食的精華做的呢!)——這是規(guī)矩,其他菜統(tǒng)統(tǒng)不能參與進來,至于原因,沒人知道。由于沒人去做過死者,也沒人由死人變活人的體驗,光靠猜想是不行的。盡管這些原料有點過于簡單,但有些實在困難著的人家還是沒辦法備齊(主要是粉條不是誰家都有的),最后得到鄰居家去借來應(yīng)急。
做“保井飯”的目的有兩個。一是算作與死去的他的一種告別——活人在分離時,不是也有“告別飯”一說嗎?二是那保井飯,很可能是為其“提前”準備好的,怕的是他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后,一時還接不上、會因此挨一頓肚子餓。
但保井飯畢竟只是個形式。在大家都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這按鄉(xiāng)規(guī)民俗做出來的保井飯,又無不打上那個時代特有的烙印——說它是一種窮講究也對。
裝保井飯的那個“家什”,幾乎都是用一個瓷制的大盆子。說它是大瓷盆子,其實也大不到哪兒去。畢竟太狠了,也沒多少內(nèi)容來裝。瓷盆這物什在一群“饑餓鬼”面前不容易摔碎。要是換作一個陶器,那就不好說了。瓷盆可以就地取材,洗臉用的就是瓷盆——它應(yīng)該都掉了不少的瓷,有些還被“補鍋補碗”的人補過了。盡管它有時看上去蓬頭垢面,洗洗就干凈了,沒人肯去嫌棄它;洗腳用的是木盆,瓷盆有些金貴,沒那么多。所以,誰都知道那裝保井飯的瓷盆一定是拿洗臉盆來用的。
二
裝保井飯的瓷盆,很早我就聽到了,說它頗有一番講究。只緣我那時太小,沒聽全,也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來慢慢地靠道聽途說才紿補充全了。
拿出去的洗臉盆一定要及時收回來。其原因不光是洗臉要用到它。當然,它一旦丟失了,會沒其它的盆馬上給補上的,而是當作“死人”與“活人”之間穿針引線的它,還會大有用場。
其一,它被視作死者的“碗”,得給死者保留著,即便他已死了,絕不可一下子就掃地出門,要給他留個念想。每逢祭祀日,不是興給死者燒紙嗎?說的話便是“某某人,請多多保佑我們……”倘若他在家里什么都沒有留下來,首先他還要回來么,其次他還會保佑你嗎?其二,死者出殯的當日——早早地于太陽沒出山前,一切就要收拾停當了。但當晚就要聽那裝過保井飯的洗臉盆有沒有什么動靜?倘若你什么都沒聽到、處于一片鴉雀無聲之中,那可就糟糕了,說明他到那個世界去還沒討到一口吃的;要是那個洗臉盆會像“敲邦邦”的那么熱鬧,一定說明他已平安無事。相傳到陰間去的人,每當吃飯時,都要先敲碗,以示報到。
二爺死的時候,我大概只六七歲。就這年齡,也是我們那住同一個四合院里五個娃娃中最大的那個。二爺與大爺家都沒孩子,他們兩家盡是些大人,所以像把裝過保井飯的臉盆,從墳場上收回來的這等小事,就自然落到了我的頭上。
可是,不中用的我,居然只顧去搶吃盆里的保井飯,而把盆子要從墳地里撿回來的事完全給搞忘了。等天黑有人反應(yīng)過來、再去墳地找它時,哪還有喲,它已經(jīng)不翼而飛了。
那晚,我被大人們指責(zé)得相當厲害。以后只要一想起這事,我就在心里責(zé)備起自己來。
最后,對這事的補救辦法是,沒過多久,二婆專門請來了外地的一個“陰神子”,聽說他精通“陰術(shù)”。他發(fā)起神來,會用自己的慧眼,把在陰間的人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聽奶奶講,那個陰神子事先叫二婆先準備好了一個洗臉盆。據(jù)說二爺生前是用過它的,只是他那時嫌它是個新的、用了可惜,便每天都去拿那個掉了瓷、補了疤的洗臉盆來洗臉。當然,后來它也就自然成了為他裝保井飯的“碗”了。
那個陰神子利用那個洗臉盆大做文章,他圍繞它不停地轉(zhuǎn)圈圈,口里嘰里呱啦地念著什么,把自己額上的汗水都整出來了,都沒能結(jié)束他的那一套把戲。最后完結(jié)于夜深人靜。
經(jīng)過那個陰神子的不懈努力,我們第二天黃昏之時,就終于聽到了那洗臉盆被敲擊的聲響。
“奶奶,不是說人死了當天晚上就敲碗、以示報到嗎?二爺都死十多天了,怎么現(xiàn)在才來敲碗呢?”我不解地問。
“還說呢,都怪你!”見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奶奶給我使出了一個“快不要作聲”的眼色。
“難道二爺這十多天來都沒飯吃嗎?”我沒有理會奶奶的意思,只管自顧自地把心里想說的話一股腦地說完。
三
去年冬天,老了的岳母大人安靜地離去了。死了的她,被埋葬在一片蒼翠的青山腳下。
盡管她的死,與我小時候見識過的村里的老人們的死,兩者已經(jīng)過去三四十個年頭了,變化著的時代也不盡相同,但對她的安葬卻依然遵循著古老的方式,看起來別無二致。
那天早上天剛麻麻亮,天空中下著綿棉細雨。好像出殯的日子都是這樣的,也許是頭天晚上早就下了,小雨一夜都沒停息。路面很濕,細聽還能聽到雨落地的聲音。
出殯的隊伍走得很慢,前面是我們送給岳母大人的祭品。相信她到那個世界去了以后什么也不會缺了,只管享受著。中間則是我們活人對她寄托哀思的花圈、靈房,最后才是那口上了土漆的棺材。它像個傳說中自然蠕動的大蟲,那么魔幻,那么攝人心魄。
到了墓地后,棺材放入事先挖好的墓穴,就見一個老者匆匆趕來,他抬來一個盆子——看那樣子有點兒實沉,他將它放到一處高地上后就站在旁邊守著。盆里放了好幾雙一次性的筷子。
我一眼就認出抬來的是保井飯。裝保井飯的東西,仍是如以前那樣的瓷盆,只是它顯得要新些。
盆里的保井飯,被無聲地晾在了那里,并無一人主動前去朝它進攻。
我心想,要是在以前——我很小的那時候,可就沒這么安靜與客氣的了。
“來來來,都來吃幾口,要是沒人吃這保井飯,就不好了……”
抬它來的那個老者最先走向放置盆子的高地,也是他最先從那盆里拿出一雙筷子來的。其他人陸續(xù)走了過去。他們只象征性地吃了幾口就走開了,整個盆子里的保井飯舍下去的并不多——當然與原封未動還是有所區(qū)別。剩下的那些飯菜被倒進了墳頭旁邊的泥土里。在泥土掩埋棺材的同時,它也被掩埋上了。
“保井飯不吃不好,還有這種說法?”
往回走的路上,我問隊伍里的老者。
“要是都沒人去吃保井飯,那邊的人也不會吃,怕飯菜下了毒!”老者回答我說。
我思忖,這就有些奇怪了。小時候我聽到的是,保井飯一定不能被搶吃光了,多少都要留點,不然到“那邊去的人”就沒得吃的了。
我不由得想起小時候搶吃保井飯的情形來。
那時,在村里搶吃保井飯,是顧不得多少規(guī)矩和臉面的,管它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說,把天天吃稀飯、餓得很快的肚子填上一些是一些,使它不至于時時處處咕咕地亂叫。
我小時身體單薄,三天兩頭就病,而且都是得的胃腸方面的疾病,本來去搶吃瓷盆里的保井飯是要有所忌諱的——保井飯基本是冷的、不帶一點兒溫度,我吃下去肚子就會受不了。事實也證明了,我搶吃到的那幾次保井飯,也讓我自己吃盡了苦頭。
去搶吃五保戶福祖祖的保井飯時,是在一個飄雪的冬季。當聽到福祖祖死去了的消息時,比聽到他活著的消息還讓我振興。他死了,就有保井飯吃了,而他活著就沒有。奶奶說,他是五保戶,生產(chǎn)隊肯定要安排人專門給他作保井飯的。母親又補充說,集體做的保井飯,肯定數(shù)量就要多些了……聽到她們的對話,我暗自下定了決心,安葬他的那天,一定要去大展一回身手不可。不管能做多少,我都搶不動了,老了,你們?nèi)グ伞棠陶f出這話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她臉上的悲傷。這使我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想辦法,也給奶奶弄些保井飯回來吃??傻搅四翘?,我的身體就有點兒不舒服了,但我還是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提前趕到了墓地。真如母親事先預(yù)料的那樣,兩盆保井飯分放在福祖祖棺材的兩邊——他無兒無女,死了要給他辦得風(fēng)光一點,這是隊長說的。我在搶吃保井飯的那會兒,完全把要給奶奶帶些保井飯回去的事搞忘了。我吃了很多,自己都感覺到了肚子冰冰的、涼涼的。晚上我上吐下瀉,折騰了一夜。那一夜,我曾發(fā)誓今生再也不去吃保井飯了,連看都不去看它一眼。
可沒過多久,我就好了傷疤忘了疼,把曾經(jīng)的詛咒忘得一干二凈。在村里,誰要與保井飯過不去,誰就是個大傻子。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嘛!山上相爺爺死時,我打聽到安葬的日子,比哪個都跑得快。在他的墳前,下過雨的泥地很滑,大人小孩都在一個勁兒地搶吃那瓷盆里的保井飯,簡直圍得水泄不通。我急了,從人縫里伸手就把瓷盆搶了過來,腳下一滑,我就摔倒了。本來就剩了不多的保井飯,有些還倒在了我的身上,有些舍到了地上,最終盆里只剩沾盆邊的幾根粉絲和幾片菜葉。最后,把相爺爺家里的人弄得沒辦法,只好從地上、我的衣服上、沾盆的邊上,湊合著弄了些,算意思意思了事。他們家成分不好,肯定不敢發(fā)作噻!
吃這“帶衣祿”的保井飯,也不是我一個人是這樣的,并不是說我這人有多好吃——正兒八經(jīng)說吧,凡是在農(nóng)村生活的人,沒人沒吃過保井飯的。很多人正是吃了它才上癮的,才把自己吃大了的。都長成大人了,還不是依然在吃?!
保井飯,盡管都是素食,可也是沾了油星子的,并且有鹽有味。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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