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跛腳的老婦(微小說)
她彎曲了一輩子的腿,終于伸直了。弓了一生的背,終于挺了一回。一雙無所適從了一輩子的手,此時此刻也安靜下來,依偎在腹部邊緣,像是一對瘦弱的孩子依偎在母親身旁。
她睡了一輩子的舊板床,同她一樣第一次這么風(fēng)光,被放置在了正屋的堂前。她躺在木頭床上,是那么的安靜,如同睡著一般。微張的嘴仿佛欲言又止,她也該歇歇了,說了一輩子無用的話。尤其是后來這幾年,走在村里,不管見到誰,總是親熱地湊上去,吐沫星子滿天飛。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絲毫不顧及傾聽者緊皺的眉頭和一臉的厭惡之色。
聽村里人說,她是個苦命的人,娘胎里帶來的殘疾,右胳膊生硬地搭在短了一截的右腿上,左腿跟隨著右腿彎曲,背駝得很厲害,像一張拉滿的弓。導(dǎo)致身體行動極其不協(xié)調(diào),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前仰后合,仿佛每一步都在和地心引力做爭斗,又像是薅掉一對膜翅的蟬,努力控制著平衡。
在她出生不久,親生父母嫌棄這個怪胎,狠心地把她丟在離家五十多里的大李集葦坑里,讓她自生自滅。好在冬季蘆葦蕩干旱,加之天冷,野狗大都在村里轉(zhuǎn)悠,沒來蘆葦蕩,不然她早就變成一堆白骨了。
或許她命不該絕,大李集常年放羊的老光棍剛好路過。聽到孩子微弱的哭聲,翻進(jìn)蘆葦蕩,把她撿回家。剛好家里一只母羊生產(chǎn)完,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爻闪怂?。后來村里人還給她起了外號叫“羊瘸子”。
十幾年過去了,她漸漸地出落成了大姑娘,雖然殘疾,好在簡單一點(diǎn)的生活還能自理。在那個年代一個這樣的姑娘,想找個婆家是很難的,就這樣跟著他的養(yǎng)父艱難度日。后來養(yǎng)父去世后,不知她是對光棍有感激之情,還是其他原因,嫁給了鄰村長她幾歲腦子不太靈光的男人。男人不算聰明但好在憨厚老實(shí),討了個媳婦日子也有了奔頭。割草,種地,喂著幾只羊,兩頭牛,日子也算過得去。
一九八四年的寒冬臘月里,就是這么兩個不起眼的人,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月子里的她高興地單手抱著嬰兒,一高一低地在村里奔走相告。逢人就把單薄的小被子扒開讓人家看,仿佛全村只有她能生兒子似的。
八四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大人都扛不住,別說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了。村里人都心知肚明,知道她養(yǎng)活不了孩子,都心疼孩子就勸說院里關(guān)系最近的二嫂家?guī)兔︷B(yǎng)活,好歹總算給他家留了后。
二嫂家原本有個女兒叫秋平,二嫂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秋安,也是希望他以后平平安安。但村里的人都喜歡叫他“秋二”。
二嫂通情達(dá)理是個格局很大的人,雖然自己沒兒子,也只是幫忙撫養(yǎng)秋二,但從沒想過把他占為己有。一直讓秋二叫他二大娘,在他懂事后也告訴了他親娘是誰。但秋二看到兩邊家庭的差距,自然傾向于二大娘家。
秋二放學(xué)時,她就一瘸一拐地去校門等著。每當(dāng)這個時候,村里幾個搗蛋的孩子,推搡著秋二來到她的身邊,一邊學(xué)著她走路,一邊高聲大喊“哎!大家快來看看,地不平,地不平,秋二他娘是個瘸子?!彼m然走路七扭八歪,但走得很快。右手放在短一截的大腿根處,像是要用手提著它與左腿保持步伐一致,左手指著這幫小孩子罵道。
“你們這幫壞蛋,回家叫你娘打你們腚瓜子,等俺秋二長大了,非得揍你們不可?!?br />
罵完繼續(xù)一高一低地趕著去拉秋二。
“你不是俺娘,你不是俺娘!”秋二掙脫開她的手,挎起書包,快步向二大娘家跑去,很快消失在她的視野里。她跟在秋二身后跑,背影一縱一縱地像是在抽泣。但跑到她前面的孩子都說她在笑,笑就笑吧!反正她整天傻傻的,誰知道她在想啥?
俗話說“人越渴越是給鹽吃?!鼻锒闲W(xué)最后一年。他親爹拉著滿滿一大車草,碰巧趕上了大暴雨,車子滑進(jìn)溝里。因?yàn)樯岵坏媚且卉嚥?,拼了命地去拽,最后跟著車子一同滑進(jìn)水里。被發(fā)現(xiàn)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從此,不知她娘是受了打擊,還是年齡原因,不僅肢體動作越發(fā)顯得笨拙,腦子也是越來越不靈光,整日瘋瘋癲癲,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秋二初中輟學(xué)后,就出去打工了,也不怎么回家。即使是回家,也是回二大娘那邊。再后來他在外面學(xué)著做生意,被朋友騙誤入歧途,欠下不少外債。為躲債很多年不敢回家,他的事在方圓幾里的村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成了人們的飯后茶資。
從此,村里多了一道特別的風(fēng)景線。一位跛腳的老婦,每天起早貪黑,抱著收音機(jī),一瘸一拐地在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時候也會去周邊鄰村,哪里人多就去哪里。逢人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便揮舞著她那唯一可以做主的左手。炫耀她兒子已還清外債,并且在大城市里發(fā)達(dá)了。開了好幾個大公司,掙了很多很多的錢,一直打電話說回來接她去享清福。每當(dāng)說到這里,那嗓門比收音機(jī)里的戲曲“四郎探母”音量都大。像是街上收破爛的喇叭,每天在街上循環(huán)著一遍又一遍。仿佛她兒子是那楊四郎,而她自己是威武的佘太君。
圍觀的人大都知道她的底細(xì),但沒人去揭穿她。一部分是可憐她不愿揭穿,一部分是為看熱鬧不去揭穿。她一個人站在人群中央,腿一瘸一拐,身子一高一低,張牙舞爪。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耍猴人訓(xùn)斥下的一只討好人的猴子,又像是舞臺上一位孤獨(dú)的舞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法自拔。
靈堂前三兩個村民,幫忙打理著簡單的葬禮。秋二跪在屋門右側(cè),看著這個已許久未回過的破舊小院,看著床頭上那個紅色收音機(jī),里面仿佛還在唱著,只有他那傻娘百聽不厭的戲曲“四郎探母”。
“咚咚咚”,幾聲喪鼓響過后,幾位村民拿著燒紙,前來悼念。靈堂前唯一的孝子,跪趴在地上,一聲聲哀號“俺的憨娘唉!……”灌滿整個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