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地界(小說)
一
馬振遠(yuǎn)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也沒和家里通過電話,只是偶爾遇到本村人,向他們打聽一下家里的情況。家里只有一個老媽,父親在他離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去世了。
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小村外,依然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玉米地。密匝匝的玉米伸展不開寬大的葉片,只好把葉子豎起來,托舉著一棵棵揚花的頂穗。葉片的腋窩里,玉米棒子吐出了紅紅綠綠的花線,像是穿紅掛綠的女人,勾引著頂上的花穗。穗子上的花粉灑落在花線上,孕育著一顆顆種子。它們互相授粉,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玉米的顆粒飽滿,如果自花授粉,只能長出稀稀落落的玉米粒。
一人多高的玉米鋪天蓋地,形成了連綿不斷的青紗帳,青紗帳之間,間或種著一塊塊低矮的黃豆,讓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的青紗帳有了喘息的空間。在玉米地和黃豆地的交界處,玉米和黃豆幾乎種到了一起,你擠著我我擠著你,這是人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地界”。為了不丟失一寸土地,寧可減少收成也要這樣擠著種植。
記得他家有一塊土地挨著村長家的地,他家種的是黃豆,村長家種的是玉米。收割的時候,村長家把緊靠地界的那壟黃豆割走了。他父親雖然膽小怕事,自己的莊稼被別人收割,也要去找村長家理論一番。村長的兒子理直氣壯地說:“你們家種黃豆越過了地界,種到我們家地里,就是我們家的!”
他媽媽雖然不在意那一壟黃豆,卻是個非常注重臉面的人,自家的黃豆被別人收割,這口氣她咽不下,更怕村里人笑話他們家窩囊。她坐在村長家門口連哭帶嚎,村長的兒子說:“誰能證明那壟黃豆是你家的?明明是種在我家地界里,就該我們收割,想要黃豆門兒也沒有!撒潑是嗎?別看你是個娘兒們,惹急了我照樣揍你!”嚇得他爸爸一個勁想拉自己的老婆回家。
這時候?qū)O老二過來了。孫老二孤身一人過日子,一直打著光棍兒。農(nóng)村有“拔光棍”一說,和“拔闖”的意思差不多,光棍兒發(fā)脾氣找茬打架,一般人不敢惹。
“你們他媽的別仗著是村長就欺負(fù)人,那壟豆子是馬大頭家的,根本沒過地界,我來做見證!馬大頭,去把豆子背回家,我看他媽的誰敢阻攔!”
馬致遠(yuǎn)的父親唯唯諾諾不敢上前,他母親起身走進(jìn)院子,背起黃豆就走,村長一家見光棍孫老二給馬家撐腰,果然沒敢說什么。
馬致遠(yuǎn)一家對孫老二非常感謝,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他父親買了月餅和兩瓶酒給孫老二送去,孫老二說:“馬大頭,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我看誰敢再欺負(fù)你?!?br />
從此以后,他們家和孫老二經(jīng)常來往。
二
馬振遠(yuǎn)的父親一輩子老實窩囊,村里人給他起了個外號“老倭瓜”,意思是又軟又面,任人拿捏。他母親卻是另一種性格,村里人說法是處處拔尖搶上,想方設(shè)法維護(hù)自家的面子。從小開始,他身上穿的衣服在小伙伴中間永遠(yuǎn)是最好的,而且?guī)缀跆焯煲锤蓛?,村里人都說他媽把他扎裹得和城里的孩子一樣。他的衣兜里總會裝著吃不完的零食,那些流行兒童玩具他應(yīng)有盡有。
他母親不但在衣著上打扮他這個兒子,自己穿戴也非常時髦,城里女人穿的連衣裙、牛仔褲等輪換著穿。母親本來就很漂亮,再加上會打扮,就是走在城市里也是一個穿戴不俗的少婦。盡管她也要侍弄幾畝責(zé)任田,每天從地里回來必然要換下汗水打濕的衣服,洗澡、梳妝打扮一番。
讓他和母親在吃穿上出類拔萃的一個重要前提,是家里要有錢,這要歸功于他的父親。別看他父親生性懦弱,卻有一身瓦工好手藝,在建筑工地拿著高工資。因為他手藝好干活又實在,建筑隊爭著搶著找他,而且從不拖欠他的工資。他常年在建筑工地打工,平時很少回家,只有春種秋收和過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
他站在村頭回憶著小時候的種種,一股成熟香瓜的香味飄進(jìn)了鼻孔,抬眼望去,遠(yuǎn)處一座看瓜的高腳窩棚出現(xiàn)在眼前。
他們村里原來種香瓜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孫老二。不是別人不會種瓜,而是種香瓜有一定風(fēng)險。村子里自古流傳“青瓜綠棗,誰見誰咬”的俗話,夏日里去瓜園“趴瓜”是青少年們的一種樂趣。所謂“趴瓜”就是去偷瓜,或者干脆叫“搶瓜”。青少年們在河里戲水,玩膩了就去瓜園,摘上幾個香瓜就跑,跳到河里邊吃邊游??垂先丝匆娏酥荒苓汉葞茁暎际潜敬迦?,摘幾個瓜能怎么樣。若是馬振遠(yuǎn)父親這種懦弱的人種瓜,恐怕連瓜秧都會被人拔走。
孫老二是個誰的面子也不給的“光棍”,見到孩子們來摘瓜,他會一直追到河里。下到水里他抓住一個偷瓜的孩子,把孩子的頭往水里按,直到把偷瓜的孩子嗆個半死,“哇哇”地把吃到肚子里的瓜再吐出來。大人們知道了自家孩子被欺負(fù)也不敢說什么,只能囑咐孩子千萬不要去招惹孫老二,所以孫老二種香瓜沒有孩子敢去偷、去搶。
在村里的孩子們中間,只有他可以去孫老二的瓜園隨便吃瓜。
三
他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和孫老二搞在一起的。只記得小時候母親帶著他去鋤玉米,每次給他帶上一瓶水,讓他在地頭等著。夏日的驕陽火辣辣地照在頭上,瓶子里的水一會兒就喝干了,他口渴得嗓子冒煙,一次次問媽媽什么時候回家。媽媽總是哄他,讓他再等一會,鋤完這塊地去孫叔叔的瓜園吃香瓜。還沒等香瓜入口,他的嘴里似乎就有了香瓜的清香。
好容易盼著媽媽鋤完地,她帶著他朝孫老二的瓜園走去,不管離瓜園遠(yuǎn)近,每次回家都要繞道先去瓜園。
來到瓜園,孫老二早已在冰涼的水桶中泡好了成熟的大香瓜。孫老二笑瞇瞇地把香瓜遞給他,讓他在高腳窩棚底下的陰涼里吃香瓜,母親則爬上窩棚。他也去窩棚上坐過,知道上面很涼爽,鬧著也要上去坐,媽媽哄他說,小孩子坐高處怕是摔下來,讓他在窩棚底下吃香瓜。
他在窩棚底下吃香瓜,有時候媽媽和孫老二會把窩棚敞開的四面都放下來,一會工夫,里面?zhèn)鱽韹寢尅鞍ミ稀ミ稀钡纳胍髀?。他害怕媽媽是不是生病了,想爬上去看看,只是他人小腿太短,登不上窩棚的梯子,只好在下面“哇哇”大哭,只聽媽媽在里面說:“你快點,孩子嚇哭了。”
過了一會,窩鋪又被撐開了,媽媽整理著自己的褲子,她還敞開著上衣,兩顆大乳房耷拉在外面。
回去的路上,媽媽告訴馬振遠(yuǎn),今天的事不要說給任何人,更不能告訴爸爸,孫叔叔會給他很多香瓜吃。
當(dāng)時他不明白他們在窩棚里干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對人說,只知道孫叔叔天天往他們家送香瓜,他們家總有吃不完的香瓜。
有時候?qū)O叔叔晚上去送香瓜,送去后就不走了,和他們住在一起。馬振遠(yuǎn)問媽媽,為什么讓孫叔叔住在家里,媽媽哄他說,怕是晚上下大暴雨打雷害怕,讓孫叔叔來家里作伴。
有一晚半夜真的打起了電閃雷鳴,馬振遠(yuǎn)被雷電驚醒,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一個人睡在屋子里,被嚇得“哇哇”大哭。媽媽沒穿衣服就跑過來,抱著哄他,有孫叔叔住在家里,讓他不要害怕。
后來媽媽一再叮囑他,孫叔叔住在家里的事千萬不要對外人講,更不能告訴爸爸。
然而馬振遠(yuǎn)不往外說,村里人卻有人問他,香瓜甜不甜?孫老二是不是又住在他們家了?
四
其實像馬振遠(yuǎn)母親這樣有婚外情的女人村里并不少,男人們常年在外打工,煎熬不住的女人遇到心儀的男人,纏綿上幾次也是有的,不過一般不會找孫老二這樣的人。因為孫老二是從未結(jié)過婚的“光棍”。女人和有婦之夫發(fā)生這種事,雙方都還要對自己的家庭負(fù)責(zé),勾連幾次之后,如果傳出閑話,兩個人立刻分開,不能因為這種事弄得妻離子散。沒有女人的光棍就不同了,那些光棍入情之后,就會想方設(shè)法把對方娶過來,這種事鬧到最后,鬧出人命都有可能。
孫老二和母親的事在村里紛紛揚揚,這些話自然也會傳到馬振遠(yuǎn)父親耳朵里。是個男人也不會容忍自己頭上戴頂綠帽子,在工友們鼓動下,他父親帶著兩個工友回家捉奸。
那天夜間,馬振遠(yuǎn)父親打開房門,正好見到孫老二和自己的老婆睡在一起,兩個工友手提大木棍準(zhǔn)備上前教訓(xùn)奸夫淫婦。孫老二爬起身來一副無賴像:“老倭瓜,我睡了你老婆,要打要殺隨你的便。”
母親邊穿衣服邊說:“我就是和孫老二搞了,離婚也可以,殺了我也行,你看著辦吧。”
兩個工友正要動手,懦弱的父親卻攔住他們說:“你們搞,你們搞吧,沒關(guān)系,我對這種事有限。”
兩個工友哭笑不得,回去后對大家說了前后經(jīng)過,工友們給馬振遠(yuǎn)父親起了另一個外號“馬有限”。
不是他父親真的不在意這些,他還希望保住這個家,撫養(yǎng)大自己的兒子。后來父親每次回家,都要和聲細(xì)語地央求母親,讓她不要再和孫老二來往。母親每次也是痛哭流涕,信誓旦旦以后不再和孫老二亂搞。等他父親走后,孫老二照樣來他們家。
馬振遠(yuǎn)母親從來沒有想過和他父親離婚嫁給孫老二。父親是技術(shù)工,在工地有高工資收入。孫老二不去外面打工,每年靠種一畝多香瓜過日子,他又抽煙又喝酒,對付著混飽肚子。他母親的想法大概是,有丈夫掙來的錢財,過著不愁吃不愁穿,讓人人羨慕的好生活;在村里有孫老二給自己撐腰不受欺負(fù),這樣才能活得揚眉吐氣。
馬振遠(yuǎn)就在父母爭爭吵吵的家庭氛圍中長大。上學(xué)后,同學(xué)們給他起了很多外號,“雜種”“破鞋崽子”等等。他整天生活在屈辱中,招惹不起同學(xué),他就低下頭去努力學(xué)習(xí),每門功課都考第一
隨著年齡增大,馬振遠(yuǎn)也勸阻過母親,甚至罵過來家的孫老二。母親見他長大懂事了,就不讓孫老二再來,自己去孫老二家里,在村里成了明目張膽的事。
那年臨近高考,學(xué)校和老師對馬振遠(yuǎn)這個“學(xué)霸”抱了很大期望,推測他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
這時候他父親回來了。
他父親在工地跌傷了腿,工地給治療好之后卻落下殘疾,再也不能上腳手架干活。母親見父親不能再去掙錢,立刻沒了好臉色,再不去央求他。她把和孫老二的事直接挑明了,有時候干脆住在孫老二家里不回來。
村里人議論“老倭瓜”找了個“拉幫套”的,這話傳到孫老二耳朵里,他說:“誰給誰‘拉幫套’還不好說,以前是老倭瓜拉正套我拉幫套,以后沒準(zhǔn)拉正套的會換成我呢?!币桓币牙腺凉先《淖炷?。
馬振遠(yuǎn)父親再窩囊也是個男人,如何能咽下這口氣。有一天母親又去了孫老二家,父親把馬振遠(yuǎn)叫到跟前說:“兒子,我這里偷偷攢下幾萬塊錢,準(zhǔn)備給你上大學(xué)、娶媳婦用的,現(xiàn)在你拿著。將來搞對象,一定找個恪守婦道的女人,千萬別找你媽那樣的人?!?br />
這天晚上,他父親喝了百草枯。
給父親出完殯,馬振遠(yuǎn)沒有參加高考,從村里出走后再也沒有回家。
五
馬振遠(yuǎn)回來了,身穿體面的服裝,開著一輛小轎車。村民們見到他如此裝扮,紛紛猜測一定是在外面發(fā)了大財。那些知道以前事的人都暗自揣摸,這次一定有孫老二的好看了。
誰知他的做法讓村民們驚掉了下巴。
他見到母親后,母子倆抱頭哭了一通,然后說起了分別后的情況。說了一會之后,他忽然問母親:“我孫叔好嗎?”
母親的老臉一下漲紅了,笨笨磕磕地說道:“還、還好吧,身體不行了干不了重活,光棍一人,村里正給他申請五保戶?!?br />
“把他叫來吧?!?br />
“你、你真想把他叫家里來?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不要再為難他了吧?”
“媽,您想錯了,我不會為難他,還給他帶來很多禮物。您提著這些禮物去他家,告訴他事情過去了,我小時候吃了他那么多香瓜,還要感謝他呢?!?br />
他母親并沒有和孫老二結(jié)婚。他父親死后,村里謠傳是她和孫老二給父親灌下的百草枯,兩個人害死了老實巴交的懦弱男主人。雖然沒人報案,兩個人怕追究責(zé)任,不敢明目張膽地結(jié)婚,只是還在暗中來往。
母親提著禮物去了孫老二家,孫老二半信半疑,想了一會,不知是福是禍。最后他的“光棍”脾氣上來了,是禍躲不過,豁出去了,拼著一條老命,愛咋咋地吧。
孫老二懷著忐忑心情來到他們家,并沒有他想象的劍拔弩張,馬振遠(yuǎn)滿面笑容地接待了他。馬振遠(yuǎn)自己開車去鎮(zhèn)上炒了一大桌好菜,給孫老二打開一瓶五糧液,讓他敞開了喝。
孫老二不知他葫蘆里賣得什么藥,好酒好菜擺在眼前,吃飽喝足死了也值了。
吃飯的時候,他對孫老二和母親說,他在城里買了樓房,想把母親和孫老二接到城里享福。母親高興地一口答應(yīng),孫老二猶豫了一會,用豁出去的口吻說:“好,我跟你們?nèi)?!?br />
他找到村委會,告訴他們不用再給孫老二辦低保,他要把母親和孫老二接到城里享福。他的做法讓全村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人性真是改變了,對一個有殺父之仇的人竟然如此對待,誰也不知道下面要演出什么劇情。
下面的劇情很平常。他真的把母親和孫老二接到城里。他其實沒在城里買房,一套單元樓房是租來的,讓母親、孫老二和他住在一起。他請了保姆,不用母親干任何家務(wù),每天大魚大肉地享受,假期的時候,他還帶著母親和孫老二去外面旅游。
他經(jīng)常對母親說:“媽,您小時候愛我疼我,一口香瓜也先讓我吃,您拉扯我長大不容易,現(xiàn)在您老了,現(xiàn)在又有了條件,我要好好孝敬您,讓您把人間的福都享受過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tuán)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祝愿老師佳作不斷,身體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