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我的名字叫“鋼筋”(小說)
一
也是該我倒霉。我忘了將那只白菩提手串套在手腕子上,早上起來塞進上衣兜就沒想起來。
在五多米高的金屬管廊上面又割又焊,不經意一個下俯,白如玉圓如珠的手串倒出來就要下地。
我顧不得一切,拼了猴子撈月亮的臂去夠,千鈞一刻,安全帶要我硬生生扯斷了。人比手串下墜的更快,結局就是手串砸我身上,我的身子則砸水泥地上。
一同干活的七八個工友搶過來扶我?!颁摻睿趺礃?,還能動嗎?”
我大叫道:“別動,別動,別動我的腿,疼死了。”
去了醫(yī)院拍了片,等著結果。
鐵棍是我的哥們,我們在一起搭伙十多年了,密如兄弟,行同閨蜜,見我如此慘狀,忍不住唉聲嘆氣說:“鋼筋,你特么要折了?!?br />
“鋼筋”是他們給我起的綽號,我的真名叫仇富。也不知道當年我爹怎么給我起這名,難道對富就格外恨?怪不得窮翻不了身,原來是名字詛咒。
我說:“沒事,你這鐵棍沒事,我這鋼筋還能單獨折了?我得摽著你,同歸于盡。”
他吐吐舌頭:“他媽的竟說喪氣話。”
不多時,主治醫(yī)生皺著眉頭來到我的病床前,食指點著片子中左腿骨中間的裂痕說:“不對啊,你這不是新傷?!庇种傅接彝裙钦f:“這才是新斷的,你這是怎么了,新仇舊恨一起算?”
鐵棍難以置信自己的眼睛,一對牛眼如搖滾燈一樣轉了又轉才問道:“大夫,這么說,我這朋友雙腿都廢掉了?”
“沒太大的事?!贝蠓蛘f著眼瞟他,然后又看看我說:“你的家屬呢?怎么還沒到?”
鐵棍搶過話來說:“他是光棍,爹媽八十多了,沒指望了。”
“那不行,這手術得盡快安排,得有家屬簽字?!蔽艺f,不就是生死狀嗎,我自己簽。
“病人家屬必須簽,這是規(guī)定?!贝蠓驊涣宋乙痪?。
我看看鐵棍,算是眉目傳情,但這家伙真是個棒槌,使勁搖頭,我沖大夫低聲說:“大夫,能下午看看嗎?”
其實我知道,下午看不看有什么鳥用,爹媽八十可不是幌子,來是不可能的。但我內心深處渴望著這個人能為做,前妻要陪我走這一程就好了,但轉念,自己是不是摔傻了?
下午如我所愿,沒親人來。就在我迷迷糊糊之際,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睜開眼睛之前,鼻子先聞到一股香水刺鼻味道。
我揉一下眼,眼前的女人漸漸清朗起來,“我去,怎么是她?!蔽倚念^一顫。眼前站著一個打扮妖里妖氣的性感年輕女人,濃妝像是果園地上的梨花,風一吹就四處亂跑。
你可千萬別誤會,我和她友誼如水,我見鐵棍的那對牛眼在這大面積白如雪的皮膚上要掃二維碼,不得不對他骯臟的想法進行防洪。
他這鐵棍和我這“鋼筋”,完全不是“鋼筋鐵骨”的完美組合。他這鐵棍,是因為轉戰(zhàn)工地,總要換個地方找小雞打一炮,他的戰(zhàn)斗力超強,金槍不倒,更無弱點,因此比金槍還牛掰。我被叫“鋼筋”,是因為在女人方面,的確一根筋到底。
鐵棍不倒,鋼筋沙雕,這是工友們對我們兩個人的評語。我成了沙雕也是因為這個破女人,想起前的事來,我就來氣。
二
我們做民工的,常年生活在兔子不拉屎的茅草橫生的地方,或者住板房,或者住廢棄改造了的民居,基本上就是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打游戲。
不過,年輕的我們耐不住寂寞,總要去當地城里樂呵樂呵,順便留下點自己的特產。
城里人是飽漢子,管什么打工人是餓漢子,但城里總有些喜歡錢的小雞愿意讓我們掏錢花。
說實話,我特么非常看不起我這幫酒肉兄弟,覺得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卻都管不住自己的玩意玩花樣,對得起誰。
我沒有特別的愛好,就喜歡加班干活,算起來,一個響當當的美好日子,一天500元不少,一個月我能干三十天,晚上還經常加班,我最多一個月賺了2萬元。
雖然累,但想到給老婆和兩個兒子寄一大筆錢,就興奮的像喝了酒。雖然我滴酒不沾。有工友笑我過的像苦行僧,他媽不吃不喝不抽不嫖,白活一世的玩意兒,我說,你們錯了,我不是沒有愛好,就是愛聽每個月手機銀行入賬的那聲響聲,一看,這個月1萬元,太他媽少,1萬5,剛及格,2萬元,知足了。
其實,我之前的綽號并不是“鋼筋”,而是“錢眼”,但說來說去,他們還是喜歡向女人上面拉扯,因為那個女人,我不僅離了婚,而且被送了“鋼筋”這個沙雕名,真是霉運到頂。
自從我干焊工這活,基本上沒在家長期待過。也就每年過年的時候,能從老家待上個把月,平日在工地或者廠子里,三五個月才能回家探親。妻子比我小8歲,當年她怎么看上我的我也很納悶。我個頭不高,瘦骨嶙峋的,唯一和其他焊工不同的是,我能寫一手被工友們稱贊的毛筆字。
也許妻子在成為我的妻子之前,看中的是我這一手字,而不是我這瘦弱的身子笨拙的口舌,木訥的性格,守財奴的習慣。妻子不難看,個比我高半截,也比我胖半截,但婚后我們的生活還算和諧,幾年里生了兩個兒子。
兩個兒子沒有一個隨他媽,都是和我一個德行,唯唯諾諾的老實頭,學習上倒是一個比一個聰明,正是有了這倆臭小子能考入名牌大學的希望,我這焊工越干越起勁,總感覺攢不完的錢。
長期在外單身生活,我不知道比我小八歲的妻子對夫妻生活怎么想,但我是無欲則剛,要不他們也不會忘了我的真名仇富,而只叫我“鋼筋”。
在同一個屋檐下吃飯,工友們總喜歡談論夫妻生活,尤其是他們走南闖北習慣了,對哪兒哪兒的女人都很熟悉,要說他們收住寂寞,沒有想法,老天爺也不會饒過他們。
見我每一次談男女問題總是笑呵呵的,他們就嘲笑我:“鋼筋,你他娘是不是那兒不行?怎么和別人不一樣?”
我笑笑說:“的確不同,我是鋼筋,你們是鐵棒,怎么比。”
“他娘的,你還真幽默?!?br />
我手指劃著手機屏上學習書法的圖片,認真研讀,用心記憶,對他們的笑罵早已耳朵木然。
三
不過,我還是被他們帶下水了一次,也是這次,遇到了這個女人。
2021年七月中旬的一天,天氣非常熱,上午的天空忽然間變成了一口倒扣的大黑鍋,然后大鍋里傾出了面湯,那個雨大的像瀑布,我們全被淹成了落湯雞。
不過午后雨戛然而止,反正工地是去不了了,都是水從泥溝里翻江倒海,將施工區(qū)域切割成了獨立的自治區(qū)。工友們來到這個叫新城的城市郊區(qū)也快一個月了,都憋得臉像日落的太陽,再稍停一刻就黑呼兒的要天塌了。
趁著這場雨,大伙約好了去新城搓一頓,解解饞,也開開眼,當然還得開開葷。我不愿和他們一起去,因為他們的那點愛好正是我要罵娘的,但那天我也正想給家里寄錢,如果不去新城就干瞪眼。我就搭伙他們去了。
不管怎么說,也是豬友一場,在一起找了高端點的飯店大吃大喝了一頓。我這次深刻體會到,和醉酒的朋友,千萬不能糾纏,否則,你啥事都辦不成。
他們喝多了酒,怎么也不肯松開我去辦事,說大家一起去找個KTV唱歌,找個浴足店歇歇腳。我想老是不合群,以后萬一生病長災這幫家伙再看我笑話,我就硬著頭皮隨了大流。
其實我早就明白,酒這東西盡量少碰,因為有酒就得有肉,有肉就免不了有性,這有性能不能把捏住就是另一回事。
但性其實也是一道菜,有時候,你不得不點一道。張美晨就是被我點了名緊靠著我坐下的。我點她不是因為她漂亮,其實她長相溫柔,個子高挑,比我高半頭,我是覺得她和其他那些風月場的老手比較,矜持,放不開,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我更愿聞一聞未開張的花粉是什么味。
我正想和她說話,旁邊一個小妮子探身就來扯我臉上的口罩,我急忙躲閃,這小妮子就罵我:“哥哥,你娘的都來玩了還要什么臉?裝什么干凈?”
張美晨急忙拽著她又白又嫩的胳膊,一個勁勸說:“姐姐,這是我的客人,看我的面子別和他計較了。”
那妮子用力甩開她,眼角里露出餓狼一樣的兇光。
我說:“不是我是君子,是我無顏見人?!?br />
“吆喝,還拽上詞了,張美晨,你他娘的不會愛上這個沙雕了?”說完她咯咯笑起來,搖擺著柔軟的腰肢陪客人去了。
我對張美晨心里特別感激,但我又不善和陌生女人打交道,因此我用目光感謝了她一下。她立馬會意走到我面前,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和我貼的緊緊的,仿佛是苞米餅子貼上了熱鍋。我沒有拒絕她對我的親密,我害怕被工友們當眾說我性冷淡。
另外,借著曖昧暖黃的燈光,張美晨裸露的雪白的肌膚讓我有點大膽的想象,但想到這些女人身體都是吃過大餐的雜味,我便倒了胃口。我不唱歌,張美晨也不唱歌。
我起身去廁所透一下空氣,我怕我的眼睛躲不過他們騷動的性的國畫。
當我走出廁所的,張美晨居然在這里等著我。我看得清她的臉紅紅的,一雙漂亮的眸子里山川隱形,江河涌流。
我問她怎么回事,她哽咽地說出讓我難以置信的請求,她說問我借500元,說要逃走回老家,算是借的路費。
在這場合,你覺得我會信她的話?500元我得干一天,流十個小時的臭汗,干掉2公斤焊條,爬高500米。況且這500元,夠我來回家的路費,夠我一個兒子半個月的生活費。
但是我怔了一下,竟然問她:“你的微信呢,我加你,給你轉。”我們就這么成了朋友,我給她轉了500元。她說,如果我想要那個事,她是愿意的。
我說,如果你能真的記住我?guī)瓦^你,你就以后去我的老家還我錢。我給她發(fā)了我老丈人家的住址。我這么做,完全就是戲謔她一下,鬼能讓她為了這500元錢千里迢迢登門奉還。她得寸進尺,提出要我跟她一起逃走。
我說,你傻了吧,然后我就跟著她一起溜出那家KTV,鉆入一條漆黑的巷道,我都納悶,燈火璀璨的不夜城夜總會,身邊怎么會有這么黑的小街道?后來我才明白,燈光下都必須規(guī)規(guī)矩矩,而黑影里就可以不講規(guī)矩。白和黑,只是一道分界線,沒有絕對的牢固。
我的心從來沒有這么蹦蹦跳的厲害過,黑暗像望不到盡頭的海水,你分明能在那些黝黑的角落里,看到數不清的游動的多腳獸,也能聽到數不清的野獸喘息的低吼。
忽然,從旁側的小道上的黑暗里閃出兩對油綠如豆的兇光,緊跟著就是狂奔狂吼的追逐。我最怕被狗咬,于是拼了命跑,前面有一堵高墻,情急之下竟然一攀而上,一跳而下,墻的那面剩下狗聲吠月。
“我的腿!”我痛苦的在地上轉圈,我想,完了,我的腿這次廢了!為了讓我的眼睛看不見不應該看見的事,我情愿和這個張美晨一起逃走。
奇怪的是,我們在黑巷道跑散了,她在一百天后跑到了我老丈人家,說我是他的男朋友,而我則在一百天后和我小八歲老婆的夫妻路跑到盡頭。
我擼起褲管,雙手像熊貓捧竹子一樣搬起左小腿,腿面骨上還是一片淤青,像長條形沙漠中一塊生機盎然的小綠洲,用手指輕彈一下,我就唻嘴,雖然不疼的哭爹喊娘,雖然走起來還像鴨子,但就這樣我咬著牙干了十多天了,只跑回來后休息了一天。工友們問我和張美晨玩的怎么樣,我努努嘴,笑了笑。
他們很會意的明白,花錢出汗,通宵達旦,無悔無怨。
他們哪里知道,我竟然傻地借出了一天的工資!不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沒有干張美晨并借給她500元的秘密不知怎么傳了出去,這壞東西就像病毒一樣,弄得人人皆知。
我納悶,這事是誰傳出去的?我認真反思了好幾天,只能認為是自己做夢愛說夢話泄漏了心事。那天我去吃大鍋飯,圍坐的工友們見我來了,夾槍帶棒喊道:“鋼筋,你特娘的真行,你咋就和別人不一樣呢!”
“鋼筋”就這么叫起來,我說,你們愛怎么叫怎么叫,我是鋼筋,你們就是鋼管,都一個個他媽的掏空了。
和張美晨這事,我從那天開始數日子,一天一記,生怕忘了。一百零一天,我失望了,其實我本就沒有希望,所謂的失望,只是我不知道她逃到了哪里,回家沒有,一直沒有給我回信,我給她去微信,她也不回,好在她一直沒有拉黑我或刪除我。
我想如果她真的坑我那500塊錢,直接刪除我就完了,難道還要放長線釣大魚?我可是一條焊魚,敢放長線就給她燙爛了。
不過,這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小我八歲的老婆打得,說家里出了事,叫我馬上趕回去。我問什么事,她說回來就知道了。然后就不接我的電話。我急忙請了一周假,從渤海一路向西,翻過泰山到家。
四
妻子和我說在繁華街15號惜緣餐廳見面。我還納悶,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來請我吃大餐?
落座之后,她在我對面坐下我竟然認不出她來了。原來肥胖的用積分才能計算的線條身軀變得精準有型,腦后翹的馬尾辮結婚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變成了大波浪紋,渾身噴的香水讓我懷疑她的人設。已經玉立的脖頸上套上了金燦燦的金鏈子,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這么奢侈起來。我心里怪怪的。
對坐之后,她面無表情地低頭從一個錚亮的皮包里抽出一份用A4紙打印的文件來,擺在桌面上推給我說:“把這個簽了吧?!蔽覇枺骸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