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弟弟在家發(fā)了一次脾氣，從小到大我從來沒見他這么大聲過。那天是因為我去紅葉石楠樹地里，把春天賣樹剪下來的樹枝都捆成了捆。黃昏時爸媽就讓收工回家的弟弟開三輪車去拉回來。等弟弟進(jìn)院兒，本來我們看著曬了幾個月干透了的樹枝，還都很興奮。誰知弟弟車沒停好就發(fā)起了飆，漲紅著臉大聲興師問罪開了：“是誰讓我大姐去拾柴火的？閑的難受是吧？真會沒事兒找事兒?！?br />　　 爸媽都默不作聲地互相看著偷笑，也不反駁。我也聽出來了，自己這次又因“瞎勤快”，闖禍了。弟弟肯定是心疼我，誤以為爸媽讓我去拾的柴火。
　　 “小弟，爸媽沒讓我去，是我自己要去的。前幾天推著爸爸去看樹，見地里都是干柴就想收拾回來。好等冬天來了，早上天冷咱媽就可以燒地鍋，前鍋一起餾饅頭、蒸芋頭、煮倆雞蛋、熱兩盒牛奶，一鍋就成了。后鍋也好溫?zé)崴茨?，多好？”我看著弟弟的臉，怯生生地微笑著解釋說。
　　 “那要煤氣和電鍋、電磁爐干嘛？你沒想想讓媽鍋上一把、鍋下一把的忙活，多累呀?！钡艿苡职衙^指向我說著，卻轉(zhuǎn)身去解了繩子，抱了一捆柴火下來。我默認(rèn)自己太想當(dāng)然，忙上前也抱下一捆柴火，緊隨著弟弟進(jìn)車棚子，把柴火都并排擺放在舊馬車上。
　　 “哎，也是怪我沒考慮到，早知道這一點兒柴火你們都惦記著，我就該發(fā)話讓人家早拾走完事兒。”弟弟又自責(zé)道。我連連勸慰他說：“明天我不拾了，你干了一天活兒怪累的，回來我還不讓你省心?！?br />　　 弟弟聽了，又“噗嗤”一下繃不住笑了。我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生氣，就是不想讓我干活。而我，年兒半載才回家一次，就總想多為家里做點兒事、盡盡心，無論嫁出去多少年，這里也永遠(yuǎn)是我的家，本來就不是客。
　　 我倆碼放好八捆柴火，弟弟又把三輪車開進(jìn)車棚。媽媽站在廚房門口叫我們快洗手吃飯，并埋怨著我們咋不戴手套。在練習(xí)走路的爸爸也停下來，坐在他的“太師椅”上，一臉關(guān)懷和慈愛地看著我們倆洗手，好像也要說點什么。弟弟自己洗完了手，又趕緊去給爸爸洗，為他脫下手套，用毛巾輕輕擦拭著。爸爸有病以來，只要弟弟在家每次飯前都會為他洗手，飯后漱口。也常抽空為他剃頭、剪指甲。
　　 爸爸悠悠地對弟弟說：“以前你媽我倆拉著架子車，大老遠(yuǎn)跑到西山溝去拾柴火。起早去、摸黑回，一天也拾不了這么多。這么好的柴火都慪糟了多可惜?！?br />　　 “可不，那時候啥都少，山上樹也不多，拾柴火的人卻那么多?！蔽乙卜现职终f。弟弟聽了，也不好意思起來，又解釋著說自己剛有點沖動了。
　　 上山拾柴火的故事，我們早聽爸媽講過多次了，也親眼目睹了多年。那些大松針柴火捆，稻草繩，竹耙子，和高高的柴火車。以及爸媽每人一臉的汗水、滿身的枯草屑，至今都依稀記得。
　　 每年的深秋季節(jié)，鋤過越冬麥苗，秋風(fēng)就愈加猛烈，落葉也紛紛飄飛。村里的大人們閑不住，就會十天半個月集結(jié)成隊，上二十多里外的西山去拾柴火。八九歲那年的一個周日，我也去過一次。弟弟和妹妹都小，乖乖地和姥姥在家，而我早早醒了，就哭著非去不可。爸爸只好讓媽媽給我圍了圍巾穿了大襖，抱我坐上架子車一起去。半路上我就后悔了，天又冷又黑，讓人有些怕見鬼。盡管媽媽把我抱得很緊，她解開了自己的襖扣子，把我緊緊貼在她胸前。爸爸又把他的帽子給我戴上，我只露雙眼睛，仰著頭看天上稀疏的星星，分明能聽見媽媽嘭嘭的心跳聲。因為我誤了事，爸爸拉著架子車緊趕慢趕了十多里地才追上大家。天亮以后就七拐八拐地進(jìn)了山，集合在大小山包圍的一個平灘處。就忙著分頭去割懷草，媽媽把爸爸割的懷草抱到車子旁，陪我坐著搓草繩。只見她邊搓邊吐唾沫，三搓兩搓，不大一會兒一根根長長的草繩就搓好了。
　　 太陽越升越高，感覺身上也越來越暖和。大家的話也越來越多，離架子車很遠(yuǎn)都能聽見他們在嘰嘰喳喳的說笑。時不時總有人把柴火捆背過來，放在自家車子旁邊。大家來來往往，我也不再老實呆著，就下了車去摘山坡上的野花。媽媽看到了，馬上飛奔過來，好哄歹哄我也不愿上車待著，就只好背著我摟樹葉。我聽見媽媽累得喘著粗氣，看見她的汗水濕透了頭發(fā)，一縷一縷貼在面頰上。塵土隨著摟起的樹葉騰起，嗆的人不時干咳，臉色通紅。我忍不住責(zé)怪自己不懂事，并伸出小手為媽媽擦汗。還幾次想對媽媽說：以后再也不來添亂了。我要下來，媽媽說草叢里有蛇，還有山蜈蚣和山螞蟻，于是我就乖乖地回到了車子上。
　　 至今還記得下午那一次野餐，爸爸先摟了一堆蒿草點著，再放上些樹枝。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的真實的篝火，比在電影里看到還興奮。大家都翻出帶的干糧，有饅頭、饹餅和油饃，一起圍在火堆旁烤著吃。待饅頭烤得焦黃，就著山泉水下肚，一個個灰頭土臉，卻都笑得無比燦爛。
　　 太陽還有一桿子高時，浩浩蕩蕩的拾柴隊伍，才唱著勝利的歌，滿載而歸。爸爸把垛得高高的柴火車子上，又用心地專門給我留了個窩窩，鋪上了厚厚一層松軟的干草，把我抱上去。我高興地坐在上面，聽話地兩手拉著繩子，眺望層層的山巒，欣賞落日與晚霞。一行十幾輛架子車，順著曲曲彎彎的山梁，時而下山，時而爬坡。陌生的村莊旁炊煙四起，裊裊娜娜，牛羊咩哞叫著進(jìn)村去。那片山越來越遠(yuǎn)，直到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薄霧里……我晃晃悠悠的睡著了。
　　 那一代人幾乎所有人都上山拾過柴，每年冬春兩季至少四五次。我常納悶兒，種了那么多莊稼，為什么柴火總是不夠燒？聽爸爸說，因為每天都要給人做飯，豬煮食，隔三差五還要燒水洗澡，哪一天不用柴火呢？對了，還有我們上學(xué)也要背柴火，生火取暖。
　　 是啊，那時候農(nóng)村人都不富裕，燒不起煤，柴火便是家家戶戶取暖做飯的主要燃料。每家院里院外都會有三兩個柴火垛，像樹葉和麥秸這些軟柴火垛，樹枝和玉米桿、棉花柴、豆桿、芝麻桿等都是硬柴火垛。誰家柴火垛大，都會招來人們羨慕的目光，那也是人勤勞、日子好過的向征。那時候，經(jīng)常聽人嘮叨，燒的和吃的都同等重要，做飯少一根柴火飯也做熟不了。在長年的耳濡目染中，孩子也都會把柴火看的十分金貴，更是自然地學(xué)會了父母，勤貓腰、隨手拾柴的習(xí)慣。
　　 拾柴是辛苦的，同時也給人們帶來了快樂。而每到飯點，每家屋頂炊煙裊裊的煙火氣息，更是難忘的記憶！每逢落葉遍地，草木枯黃的季節(jié)，望著漫山遍野的枯枝敗葉，不免就心生感嘆：多好的柴火呀！手也跟著癢癢，忍不住去彎腰拾起幾片樹葉欣賞，回憶也會再次回到那個年代。
　　 如今，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農(nóng)村取暖用上了暖氣、空調(diào)，做飯乜用上了液化氣、電磁爐、電飯鉤、電餅鐺等，家用電器應(yīng)有盡有。柴草樹枝也早已排不上了用場，柴草垛也消失殆盡?？僧?dāng)年那些隨處可見柴草垛和拾柴的情景，卻依然讓人記憶猶新。國家提倡青山綠水、低碳環(huán)保，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通了天然氣；糧食秸稈都用來做了飼料或者送去了造紙廠，硬秸稈兒也實行了機(jī)器粉碎秸稈還田，這幾年就都不再有人拾柴了。也難怪弟弟那么生氣，可能一路招來了不少人疑惑的目光吧！
　　 而隨意的我卻總是后知后覺，就幾年前我那次12月份回老家。見晚上爸媽生起爐子，還小孩似的趕緊拿了個饅頭切成片，烤在爐火邊。聞著焦香的氣味，吃著有煙熏味道的饅頭片，又和爸媽說起了小時候那次拾柴的事，還忍不住又一起大笑。那年屋外雪花飄飛，屋內(nèi)家人圍爐夜話的溫馨，總是讓人感覺歲月隱藏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溫柔！
　　 第二天，二姨開著她新?lián)Q的大三輪車帶著小姨來了，院子里又頓時增添了多倍的快樂空氣。我忙著剁餡兒包餃子，媽媽忙著發(fā)面，準(zhǔn)備晚上炸油條。然后，大家圍坐在一起包餃子。我們聊著每一個親人的近況，感覺每一個至親至愛的人都是讓人牽腸掛肚的。我們?yōu)橛H人的順利和健康而高興，也時而為孩子們的婚事和工作而發(fā)愁！生活里有喜憂，人生里也難免曲折，但是我們相信所有憂愁也都能慢慢解決，覺得有親人們的支持和牽掛，人世間就無比溫暖。
　　 下餃子時，媽媽說：“今兒個咱燒地鍋，有柴火了?！蔽覀円恢沦澩?，并一致覺得地鍋下的多，大家吃一個鍋里煮出來的餃子感覺更好。媽媽在大鍋里添了寬寬的水，又抱了一捆柴火開始燒火，二姨和小姨緊挨著坐在旁邊。媽媽又說起了頭天弟弟因拉柴火發(fā)火的事兒，兩個妹妹都羨慕起了她有這么孝順的兒子?；鸸庹罩鴭寢尩男δ樝駛€泛著光澤的紅蘋果，柴火在火塘里也啪啪作響，燃得無比旺盛。我還是想把其他的柴火一塊兒拉回來。這個想法一說出口，立即得到了小姨的贊同，并夸我想得周到。干活兒一向干凈麻利的二姨更是說：“趕快吃完，我開著車，咱們一起去拉，這次都不讓他知道?！?br />　　 下午，我們?nèi)齻€就高高興興地拉了兩趟。車棚處都碼不下了，我們又把舊豬圈里碼得滿滿的。爸媽都一個勁兒的說：“別去拉了，剩下的不要了，這就夠燒一冬天的了。”我看著兩個姨又心生愧意：“您倆都六十多歲的年紀(jì)了，這樣累你們真不忍心?！?br />　　 “這丫頭說的啥話，咋這么見外，俺倆樂意幫俺姐干點兒活兒?！倍绦χf完又哈哈大笑起來。退休教師小姨在一旁也靦腆地抿嘴笑著，整齊干凈的頭發(fā)有些凌亂，考究的衣著也沾染上了土，卻也全然不在意了。
　　 傍晚，弟弟又收工從縣城回來了，關(guān)切地詢問二姨和小姨的近況?？吹綃寢尯臀艺趶N房忙碌著炸油條，忙來燒火，并小聲安排明天殺只雞，還說地鍋燉雞好吃。小小的廚房里，親人們快樂地說笑著，弟弟抬頭看著彎腰下油條的媽媽說：“媽，我明天在家，去給你把地里的柴火都拉回來，還是坐著燒火不太累是啵?！?br />　　 “下午你二姨和小姨，已經(jīng)幫你大姐拉回來了兩大車，其余的就不要了。讓東院兒你四叔和西院的大爺去拉吧，老年人冬天都愛燒柴火，全身也暖和?！?br />　　 “哦，好，不但全身暖和，地鍋里出來的東西味道也香。”弟弟說著笑起來，大家也都笑了起來。
　　 媽媽說：“我以后啊，夏天的時候用電鍋做飯，又快又省事兒，人也不受熱……?！?br />　　 “冬天我給您準(zhǔn)備柴火，讓你坐著燒火，暖和。”媽媽的話還沒說完，弟弟接過來說。“有人來的時候也用地鍋，吃得更香?！?br />　　 大家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飛出廚房，回蕩在庭院。連炊煙都像是快樂的音符，源源不斷地飄向湛藍(lán)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