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鄉(xiāng)野之戀:在秋風中綻放(短篇小說)
一
辮兒十八歲那年,離開老家五朵山后蘊,淚別生養(yǎng)她的父母,嫁給了姑的婆家族侄張順子,還是姑保的媒。
隱山南麓的槐樹崗,便是姑的婆家村。
那里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紅泥、黑土。厚厚的黑土紅泥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槐樹崗人。黑土下那常年不見天日的膠泥和蹽礓,修橋補路時偶爾也能派上用場。除此,別無特產(chǎn)。
村東不遠有條大溝,雖不壯觀,卻有著一個霸氣的名字叫黃河。她的源頭在隱山,常年有清泉汨汨流淌。從沒有人知道他源于何年何月。常年累月的沖刷,河底鋪就一層厚厚的黑沙,引來成群的孩子在那里玩耍、嘻嘻,撲魚、洗澡。
村子的東南角是一座小廟,廟里坐著憨態(tài)可掬的土地爺奶,整日里笑嘻嘻的。廟小,可香火興旺。
逢年過節(jié),上香;老人了,也上香,先擱那報廟,而后才能送亡人的魂魄去南陽府里的城隍廟報到。
土地廟后面是生產(chǎn)隊的牛屋院,牛屋院西側是順子的家。那是正北屋的三間衫草房,瓦尖飛,泥鰍嵴,地道的羅漢衫;下平窗(墻)藍磚包皮,其他是土坯。雖是草房,但很規(guī)整。陳刺密麻麻圍院一周,形成一個天然的院落。在槐樹崗,該是蝎子屎——毒糞(獨份),不屬一也屬二。
牛屋院是個龐大的開放型四合院,大路貫通牛屋院四角。東廂房一拉鄰十幾間,是倉庫,草料庫和隊委會。其他房屋則是牛馬驢羊吃喝拉撒的所在地。院子很大,到處矗立著栓牲口的樁子。有青石的,木樁的,鐵質(zhì)的。鐵質(zhì)的多為廢舊的牛車輪子和犁轅。幾輛牛車停在正中,拖車(堅固的木質(zhì)方框,類似雪地的爬犁)停在各自的窗前。七八犋大牲畜,配備了十幾位牛把式兒。牛把式分大把兒和二把兒。大把式兒技術性強,負責趕車拉腳跑長趟。二把式活計較粗放,攔面寬,犁耙耩地,碾場喂牛擔料水,凡是與牲畜有關的粗重活,都是二把兒的活計。
張二癟子是順子的老爹,順子三歲那年死了娘,二癟子既當?shù)之攱?,屎一把尿一把地把順子養(yǎng)大。二癟子當了十年二把式兒后,才升任大把式兒。他當二把式的時候,隊里讓他負責耩地,人們習慣上叫他耬把式兒。耩地的時候,癟子十分敬業(yè)。大凡給他幫過耬的,都知道他的細致勁。
牛把式使牛的口令:“打”代表前進,“窩”代表停止,“咧咧”是左,‘噠噠"是右。人工幫耬,用不上使牛的口令。
幫耬人左手握著牛縝子,右手扶著牛伌,用推拉的方式調(diào)節(jié)牛的左右。他則把口頭禪掛在嘴上:“推四指,來四指,媽比,鱉子兒!”幫耬人總有被罵的感覺。因此,每個給他幫過耬的人,都覺得后怕。隊里想給他派個幫耬的,都是很難的事。
順子是跟著老爹吃料豆長大的。黃豆、黑豆、豌豆、扁豆、包谷豆輪著遍的吃。燒的、炒的,煮的、蒸的。餓了,隨手掏出破襖中的豆豆,咯蹦蹦嚼得山響;渴了,就幾口料水,也能打出幾個飽嗝,放出幾個響屁來。三年自然災害,不但沒有把順子餓死,反而一天天地成長為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辮兒姑看著漸漸長大的順子,心里那叫一個美。守了半輩子寡,膝下又無兒無女的,心里總算有了盼頭。和張二癟子眉來眼去了十幾年,至今也沒有躺在一個床頭上。
為的啥,圖的啥?這俗話說的好,寡婦門前是非多,為的就是不叫那長嘴老鴰的吐沫星子給淹死。
順子終于長大了,這是辮兒姑十幾年盼望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機會,她不得不為自己的后半生著想。
辮兒姑時刻惦記著遠在五朵山后蘊的娘家侄女辮兒。在辮兒姑的眼里,順子和辮兒就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
辮兒比順子小五歲,今年十八歲,順子該是二十三歲。
小時候,五六歲的辮兒來姑家住,天真活潑的樣子。頭上扎著兩枚羊角辮兒,順子看得著了迷,哭著鬧嬸子,也要扎辮兒表妹那樣的羊角辮。辮兒姑無奈,只得給順子扎了兩只小蜻蜓。順子頑皮,喜歡整天和表妹一起玩耍,晚上還要睡到嬸子床上和表妹比辮子。
孩子的天真無邪無意間正中了張二癟子和辮兒姑的下懷。他們以孩子為借口,可堂而皇之地隨時茍合在一起,解干柴烈火之燃眉之急。
看著熟睡中的兩個孩子,辮兒姑的臉頰紅了又紅,懷里象揣只活蹦亂跳的兔子,畢竟是無知的孩子在幫大人的忙呀!
辮兒姑是鐵了心的。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也為了侄女走出大山,遠離肩挑背扛的生活,這樣的作為是必須的。這就是辮子姑熬寡半生,始終不肯走出槐樹崗的機密。
現(xiàn)如今,順子長成大小伙子,辮兒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南莊大拐子領回來四五個四川蠻子(女青年),鄰居老烏霉(外號,原指生了霉菌的玉米棒)的兒子,才剛剛二十歲,就花了三百元,娶回了個蠻子當媳婦。這二癟子鞋殼樓長草----荒了腳,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怕兒子成了跑過壟的兔子,正為順子的婚事發(fā)愁哩。
早飯場里,吃完飯的人們慢慢散去,只剩下辮兒姑和端著海碗的二癟子。二癟子走近辮兒姑,壓低了嗓門:“他嬸,成了,成了,長成了。不能再等了。”
“二哥,啥成了,看給你慌哩?”辮兒姑小聲問道。
“順子襠里那畜生。夜兒黑我瞅見那鱉子尿尿,你猜猜刺多遠?丈把兒遠哩!你說長成木長成?”癟子眨嘛著母狗眼,奸笑著。
紅霞快速地染紅了辮兒姑的臉頰,象欲放的荷花,羞澀似地打著朵兒。
辮兒姑低了頭,微笑著瞋怪癟子道:“幾十(歲)了,說話咋還木個正形兒,有事,還不屋里說去!”
喝罷湯,癟子借機商量順子的婚事,溜到辮子姑的灶火間里?;璋档挠蜔粝?,辮子姑坐在鍋地門前的蒲榻上,一針一針的納著鞋底。
一股濃重的煙油子的味道從辮子姑腦后襲來,那是她熟悉的味道,也是她夢寐以求的味道。這味道隨著癟子呼呼喘出的氣體,一陣陣撲向辮子姑的鼻孔。
辮子姑轉臉輕輕地問道:“喝木扭,二哥?”
“喝了啦!”
“今清早看你那木腔勁,多少話兒擱屋里說不了?”
癟子看著辮子姑緋紅的臉,忍不住嘿嘿地笑著。
灶火門開著,一陣涼風吹來,燈苗忽悠忽悠地跳躍著。忽然,砰的一聲,爆出個燈花,燈滅了,屋里比院里還黑。辮子姑掙扎著起來摸火柴點燈,卻被癟子餓狼般狠狠地抱著。煙筒子把辮子姑的小嘴堵得嚴實實,濃重的煙油味令人窒息。話聲沒了,天地間片刻的沉寂。這死一般的沉寂,突然間又被院中茶豆架上老母油子求偶的叫聲打破了。但這揭斯底里的叫聲,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鍋地門前那沉悶的喘息聲。
尋媳婦,得花錢。都說錢希松,木錢還不中。那年月,錢不愛見跟莊稼人交朋友,難拼哩很。癟子上竄下蹦,東借西籌終于湊齊了三百元彩禮,遂交予辮子姑,擇吉日回五朵山后沄,領回娘家侄女辮兒!
辮子姑領回辮子那天,風和日麗的。高粱漲紅了臉,稻子笑彎了眉。幼年的黃毛丫頭,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粉紅色的臉蛋溢滿笑容,胸部高高地挺起。童年的小羊角,生了根,開了花,變成兩條粗大油黑的辮子,藤蔓般垂在后背上。辮梢輪換著拍打在高翹的臀部,歡快地跳躍著,象柳枝般搖曳在風中。順子看傻了眼,癟子笑彎了腰。辮子姑終于如愿以償?shù)貙崿F(xiàn)了夢想。
歲月輪換,星轉斗移,不知不覺間已向前推進了三個春秋。辮兒已為張家誕下一雙兒女,兒子張建活潑可愛,女兒張月聰明伶俐。
辮子姑也以娘家人的身份搬進了張家的東廂房。
東廂房原是張二癟子的住處,到如今,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再也不能顧忌人們的吐沫星子了。
為遮人耳目,屋內(nèi)放了兩張床,窗跟一床,后墻一床。張二癟子住窗跟,辮子姑睡后墻。
一家人其樂融融,生活雖苦寒,歡聲笑語卻沒有斷過。
稱呼上雖有點亂,卻被這一家人整得有條不紊的。孫輩叫爺叫奶,叫爹叫媽。順子叫嬸子,辮兒叫姑。在外,辮兒姑總是“二哥”長、“二哥”短地稱呼癟子。張二癟子也會假惺惺地叫:‘他四嬸”、“辮兒她姑”。每當村上的毛頭小伙冒失失叫二癟子和辮子姑“二伯、二娘”的時候,二癟子總會耐心地解釋一番:“俺是您二伯,那是您四嬸,以后可別叫錯!”
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張二癟子故做玄虛。
生活總會有坑磕,災難在悄無聲息偷偷降臨。這時候,生產(chǎn)隊興修水利,隊里派幾個大把式兒趕車去蒲山店拉石頭。張二癟子的牛車是青母牛二百五(牛的名字,隊里花二百五十元在牛繩上買的)和它的兒子牤蛋兒駕轅,牤蛋兒的個子不小,可它是初次拉腳,沒有經(jīng)驗。下山的途中,重載,下大坡,牤蛋兒坐不住坡,遛坡狂奔。為搶救集體財產(chǎn),張二癟子勇敢地跳下車,追到牛前,猛抓牤蛋兒攏頭,不料腳下踩空,被鐵輪碾壓,二癟子當場死亡。
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徹底擊毀了這個家。一家人哭得死去活來,大有失去天地的感覺。
辮子姑凄慘的哭聲,驚醒了村里所有的人。半生熬寡,到頭來還是落得個沒名沒分的妨人精。
其實人們的閑話早已沒有了,談論更多的,還是對辮子姑的憐憫。
辮子姑大病一場,而且病得很重,她的心在滴血,肝在顫痛。
爹沒了,日子還得過。善良的順子擁著賢惠的辮兒,撲通一聲,跪在辮子姑的床面前,齊齊拉著老人的手,聲淚俱下地喊著:‘嬸、姑”。那叫聲毫無輪次的,到最后竟然同時叫了一聲“媽!”。這遲到的一聲“媽”,又一次把辮子姑驚得老淚縱橫,那淚水順著老人的臉頰直往下淌。
辮子姑的心病慢慢地好起來,留下了碗口大的疤。
爹沒了,順子終于有了媽。這遲到的愛,再一次撐起了這個苦難的家。
家中少了二癟子這根頂梁柱,不但每天少了十二分工分,隊里有啥好處,順子家也很難沾邊,生活日漸拮據(jù)起來。
辮兒是個爭囊傲氣之人,為了一家人能夠站到人前,為了一家人能夠吃飽穿暖,她生盡了千方百計。每天上工,順子滿十分,辮兒滿八分,小兩口幾乎不缺勤。
春陽下,秋風里,上工的人群中總少不了辮兒那雙黑亮粗長,隨風擺動的辮子。下了工,還加班加點,割草拾糞換工分。功夫不負苦心人,在辮兒和順子的苦心經(jīng)營下,家中的生活漸漸有了生機。
養(yǎng)了雞養(yǎng)了鴨,堂屋坐著一個媽;圈了豬,放了羊,老鴰娃兒落滿墻。有吃有燒有零花兒(錢),這日子,那叫一個知足。
二
三叉戟出事那年,莊稼欠收,吃的成問題,燒的更作難。
初冬時節(jié),農(nóng)閑,順子和辮兒就想起了前二年解決缺柴燒的法子,上城里酒精廠門前的河里撈煤灰。
撈煤灰不是一個人的活,辮兒把一雙長辮盤在白皙的脖頸上,辮梢絞合在一起,跟著順子跳進齊腰身的黑水里。順子一锨一锨地撈,辮兒一盆一盆地往外轉。這季節(jié),這活路,竟能把人使得滿頭大汗。因為那黑水是溫熱的,遠遠地望去,厚厚的水霧把人和黑水柔合在一起,那也是一道風景。
歇歇兒的時候,寒風吹著,透骨的冷。人們披著襖,赤著腳,圍在燃燒著的破牛毛氈前取暖,任憑冒著黑煙的火苗把大腿烤的生疼,也不忍離去。身上黑,臉上黑,張嘴的時候,才能看到白白的牙齒。
連撈帶拉,兩天才能運回一架子車的煤灰。這拉回的煤灰是粉狀的,不能直接填爐子燃燒。必須按一比十的比例摻入黏土,加水洇透,赤腳揣勻后制成碗口大小的煤餅子,牢牢地粘貼在屋檐下的磚墻上,遠遠地看去,就象一群棲息的老鴰娃。這方法既能防雨也能防牲畜耗踐。煤餅曬至九成干,就必須及時鏟下,儲存?zhèn)溆谩?br />
這攪合媒泥的重活大多是順子的,剩下的活路該輪上辮兒表演。
辮兒勤謹,順子懶散。在辮兒的催促下,一連氣從城里拉回五車煤灰。按一車一個月耗量計算,差不多也夠半年使用。辮兒不識足,加之最后一車沒有裝完,委托拾大糞的大叔看管著。辮兒縈記著那半車煤灰,一天幾遍地啰哩啰嗦,不斷催促順子再去趟南陽,拉回那車煤灰。
順子不咋情愿,但也不好回絕賢淑的妻子。辮兒姑插了話:“去吧,娃,那力咱已下了一半,外人拉走可惜了!”
順子是孝子,幼年失母,青年喪父。面前這位慈祥的老人,有恩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