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求佛(小說)
一
佛曰:緣是冰,我把冰攬在懷中,冰化了,緣沒了。
聽奶奶說,佛可以拯救萬物蒼生,渡人渡己。在我意志渺茫,迷失方向的時候,虔誠地雙膝跪在佛前,闡述心中的過往……
一次偶然相遇,我和盅邪鬼使神差地成為了好朋友。我把好吃的好玩的,得拿出來和他共享。我把我自己融入到他的生活里,把我當作他自己的一部分。當蓄謀已久的他魔鬼般露出萬惡的獠牙,一次次想置我于死地,最后一次竟然瘋狂地把我按在水里,把水灌進我的嘴巴里,灌進鼻孔里、耳朵里,使我無法呼吸,撕裂我的靈魂,把我蹂躪到支離破碎。先前我還能拼命掙扎,隨著體能漸漸消失,意識也越來越模糊,求生欲已經(jīng)主宰不了瀕臨死亡的宿命。危機時刻正義來了,他戰(zhàn)勝盅邪,并把我攜上了岸,差一點和死神歃血為盟的我才得到重生。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原來他是我的守護神。而他為了打敗那個魔鬼,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的氣力……
爺爺?shù)脑鹤永镳B(yǎng)著一群山羊。公羊,母羊、羊羔,什么體型的都有。大羊被圈在羊棚里面,倒還安靜許多,而小羊羔相較于他們,就自由多了。它們可以滿院子里無拘無束地跑。它們好像永遠都不知道疲憊,除了跑到羊媽媽那兒慌里慌張吃幾口碰頭奶之外,就是在院子里上躥下跳。用磚頭壘起來的雞圈、草垛、柴火堆等,只要是凸出地面的東西,都成了它最好的樂趣寄宿營。它猛地跳上去,兩只前腿高高抬起,做出站立的姿勢,待姿勢擺了一個盡興之后,再俯沖下來,猶如離弦之箭,驚嚇得一些雞呀,鴨呀四次躲閃。頑皮是小羊羔的天性。爺爺就喜歡看它們在院子里這樣玩耍,哪怕因此被它們弄破了院子里面的瓶瓶罐罐,爺爺也不生氣。他常常坐在院子西側(cè)棗樹底下的石磨子上,抽著旱煙,悠閑地欣賞。他的每一鍋子煙葉抽完,都要抬起腿來,煙袋鍋子敲得鞋底啪啪響,小羊羔也不害怕,有時候還會趁爺爺用煙袋鍋子敲擊鞋底的時候,用它毛茸茸的身體在爺爺身上蹭來蹭去。小羊羔如此,院子里的雞鴨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回過神來的它們常常又追得羊羔滿院子里跑。本來是爺爺奶奶做主的院子反倒成了這些牲畜們的樂園。爺爺喜歡它們這樣。他說這樣才顯得有活力,有朝氣。奶奶也是如此。爺爺是羅鍋,駝著背,別人挎著攃子在脊背的后面,而爺爺則不同,攃子是在他脊背的上面,屁股撅上了天,但一點也不影響他出去割草。他割的草把這些羊兒們養(yǎng)肥養(yǎng)大,小羊羔變成了母羊,母羊下的幼崽又是調(diào)皮的小羊羔,他們繼續(xù)母輩的頑劣,年復一年。爺爺奶奶都喜歡看這樣的場景,他們也勒令我看這樣的場景。
我的好心情不在這院子里,在院子的外面,在池塘邊,梨樹下,在看比我年齡大的孩子玩殺羊羔調(diào)貓尾,玩機器翎磨大刀等各種各樣的游戲之間。但這種場合我很少見,爺爺奶奶是不允許我獨個兒出門的。尤其是到了晚上,更是管得我像金箍圈,約束得我喘不過氣來。他們恫嚇我說,不要出門,不要到池塘邊,那里面有妖怪,有紅眼綠鼻子。為了增添恫嚇的氛圍,她還會接著說:“紅眼綠鼻子,四個毛蹄子。走路啪啪響,住下要吃活孩子。”
奶奶的警告確實奏效,我夜里做最大最恐怖的噩夢也不過如此。夢境里,一個呲著獠牙,從耷拉下來的毛發(fā)里可以窺見被遮住半個銅鈴大小的眼睛,體型大到可以裝下一頭牛的怪物毫無征兆地向我襲來,在驚恐萬狀里,我緊貼著墻壁,沒有任何遮擋,躲無可躲,直到驚醒時,出了一身的冷汗。
離家不遠處,在我家的東側(cè),有一個池塘,奶奶說,紅眼綠鼻子就藏在那里面,隨時都可能出來吃人。大一點的人體格健壯,會反抗,它不一定打得過,但吃小孩子不在話下。最后奶奶總結(jié)出一個教訓:小孩子是萬萬不能靠近的。
據(jù)說聽池塘里的紅眼綠鼻子是水鬼變的,水鬼又是被淹死的小男孩魂魄變的。被淹死的小孩子是后村人,他姓姜,是外來戶。被水淹死時約摸六七歲。我沒有見過這個小男孩,因為那時候我剛有懵懂的記憶,即使謀面一次,也很快在腦海里淡化。本家的大爺爺與我爺爺是堂兄弟,比爺爺年齡大得多,僅五十來歲就得了老年癡呆癥,還不知道饑飽,整個月餅可以一口填進嘴里,三七二八地嚼幾下,就囫圇地吞咽下去。并發(fā)癥使他步子邁得很小,想走快就得步伐細碎,節(jié)奏緊張。他因此還流鼻涕,不得不手里備一條小手絹。這樣走起路來,胳膊甩著手絹,活像戲臺子上的丫鬟。冬天,他穿著羊皮吊里子,朱青染制的對襟襖,走在大街上逢人就說自己不行了,要爬高煙囪。他雖然小腦萎縮,記憶猶如無源的河床,絲絲縷縷著,尤連還斷,對其他事情可以一片空白,唯獨這件事情讓他揮之不去,成了永遠都解不開的心結(jié)。他時常用含糊不清的口氣說,他如果能早一點發(fā)現(xiàn),那個可憐的孩子就不會被水淹死。
那孩子命苦。他的死也是他娘像發(fā)情的母貓,背地里到處勾引男人,作孽太重所至。他爹把他養(yǎng)大,被人捅破了窗戶紙,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自己的,這種致命打擊他承受不住,瘋掉了,手拿斧子砍死他娘,也趁夜把他扔進了水里。大爺爺販賣盆罐之類,晚上回來,推著板車路過,趁著月色見池塘邊有黑乎乎的東西,打撈上來見是個孩子,但還是沒有挽救得了他的生命。人小鬼大。他的死極為冤屈,故而聽人說池塘里面經(jīng)常鬧鬼,甚至有人半夜在那兒聽到哀嚎聲,弄得異常陰森。池塘也成了人們非常禁忌的是非之地。
前村和后村是一個宗族,中間隔著一條又寬又長的溝。在村東和村西的溝上各有一座橋。前村和后村就是通過橋互相往來。我家東側(cè)的池塘和兩村之間的溝經(jīng)過幾道彎彎繞繞,竟然也相連著,只要大溝里有水,池塘就不干枯。起先,池塘里還有些蓮藕,后來也不知道怎么的,蓮葉非常稠密,層層疊疊著,嫩綠得像擺動的翡翠,就是不結(jié)藕,人們便將它廢棄了。再后來,里面長滿了各種水草,蘆葦之類。尤其是蘆葦,一直在擴張著自己的地盤,不僅覆蓋住水性較好的雜草,還往岸邊的小路上蔓延,也只有在池塘的中央,才沒有蘆葦和雜草的紛擾。在爺爺奶奶的口中,紅眼綠鼻子就躲藏在這池塘里某一片角落里。
我沒有真正地和紅眼綠鼻子打過照面,但不等于沒有,雖然我對這件事情將信將疑。因為我曾經(jīng)目睹過暗暗的光影里,有一個披頭散發(fā),類似于精靈的東西在離池塘不遠的一棵梨樹底下游蕩,僅是看到他的背影,無法看到他的模樣。因為我的存在,他似乎覺察到某種異常,只一晃蕩就憑空消失了,既聚散無常,又人畜無害。那時候剛好是黃昏,太陽撒盡最后一絲的余暉。我除了受到一點驚嚇,并沒有大礙。驚嚇之后是平靜,開始懷疑是我的錯覺所至。
這種詭異事件并沒有阻擋得了池塘對我的誘惑,就像探險者喜歡攀緣懸崖峭壁一樣。因為那兒可尋得無趣樂趣。就在池塘周圍的坡子上,只要扒開一層散亂的碎土,就能淘來許許多多奇形怪狀的小土塊,這些小土塊非常硬實。爺爺說是膠泥經(jīng)年日久風化所至。這些東西渾然天成,形狀各異,有的像馬,有的像羊,有的像章魚。我統(tǒng)稱這些東西為泥猴。在我獲得這些珍奇東西的同時,也驚嘆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池塘里面一旦蓄滿了水,我的生活似乎被圈在高墻之內(nèi),里面的空氣流不出,外面的陽光也照不進來。我可以不出去玩,鄰家的孩子可以到我家來玩。鄰家與我家房份很近,在五服之內(nèi),他家的孩子叫金童,意義在于希望他的童年能散發(fā)出金子般的光芒。金童年齡大我兩歲,但論輩分我要稱他小叔。他什么都會,簡直是我崇拜的偶像。疊啪啪,摔泥窩,彈彈珠,玩得特溜,像無師自通的老手,常常把我贏得兩兜空空,但我還是樂意跟他玩。他喜歡摔跤,而我喜歡安靜,他不以我為意,照樣拿我當陪練,練習拳擊時,把我比作沙袋,拳頭雨點般擊打在我的肚子上,雖是模擬,沒有使出全身的力量,但也足夠讓我感到疼痛,一陣心血來潮,練摔跤時,他還會在我不注意的時候,一個別杠腿把我掀翻在地。有一次,他摔痛了我,我一陣惱怒,使出看家本領(lǐng),大哭起來。他娘聽到我的哭聲,立馬就知道其中原委,沖著他嚷道:“你這個叔是怎么當?shù)??”然后又接著責備道,“叔,叔,擱鍋里煮。煮不爛,生吃里個王八蛋。”
即使這樣,我還是喜歡和他一起玩。他會學羊叫,尤其是學小羊羔的叫聲,在模仿之前,還要扭著身子,做出居高臨下俯沖狀,嘴巴里發(fā)出貌似羊羔作怪的撲撲兩聲,實在形象極了,把小羊羔的調(diào)皮相模仿得入骨傳神。他的滑稽相也常常逗引得我捧腹不止。不過后來金童去了他姥姥家上學,唯一與我玩耍的小孩也離開了我。我的精神領(lǐng)域又從絢麗多姿的世界陷入到單調(diào)的黑白色。
我西鄰姓李,是很年輕的一對夫妻。媽媽讓我管他們叫叔叔、嬸嬸。他們和我家的關(guān)系非常要好。自從他們家增添了一個胖小子,嬸嬸掌上明珠一樣抱著襁褓的嬰兒走東家串西家。我一直糾結(jié)一個問題,究竟這個嬰兒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把這個埋藏在心底的疑問刨出來問奶奶。奶奶思忖了一會兒說,是從坷垃窩里扒出來的。我再問,他們怎么知道哪個坷垃窩里有小孩子,奶奶說,只要看見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棵獨苗,長得還特別旺盛,那底下一準有小孩兒。我信了真。夏日里天旱無雨,莊稼苗子無精打采,眼看著有枯萎的跡象,村民趕緊抗旱保收,池塘也因此干涸了,露了底的塘子龜裂成無數(shù)個不規(guī)則的圖案。沒有了水,奶奶也就放了心,我可以不再受任何約束地出去玩耍。出于好奇,我不僅挖泥猴,還不止一次拿著鏟子在池塘里旺盛的草蒿底下翻騰著泥土,每一次都是失望而歸。
有一次,我在池塘里習慣性挖呀挖的時候,來了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小孩子。他穿著一身特別肥大且褪色的衣服,特別是上衣,遮住了膝蓋,簡直可以稱之為袍子了,一看就知道是撿拾別人的二皮。他到得比我早,當我走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獲得泥猴大半衣兜。他向我介紹說家住鄰村,名字叫盅邪。從那以后,我們經(jīng)常在池塘碰面,也成了好伙伴。有一天,他告訴我他家里種了很多西瓜,問我喜不喜歡吃。從心里說,我做夢都想。那種甜絲絲的滋味,吃到嘴里,簡直是一種無與倫比的享受,聽到這個名字都讓我垂涎。可是畢竟生活條件不允許,一年也吃不了幾次。我用否定自己言語的眼神祈求著他,而嘴巴里卻沒有底氣地說著不想吃的話。他一眼看穿,嘴角露出神秘的微笑,說:“你不用回答了,你的眼神告訴了我一切。我今天就帶你去地里摘西瓜?!?br />
聽到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我簡直高興得要手舞足蹈了,可還是假裝平靜,垂首聆聽盅邪所安排的一切?,F(xiàn)在我的眼睛里除了顏色紅艷,能讓我饞掉門牙的沙瓤西瓜,已經(jīng)容不下任何的東西。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緊接著他開始問。
說句心里話,我除了走路能穩(wěn)穩(wěn)當當,不再依附別人,連油瓶都提不穩(wěn),還從沒想到過能幫助別人。但為了即將到嘴的西瓜,我也是拼了,答應了他的應求。他說,西瓜地雖然是他的,但卻被鄰居以他宅院里的梧桐樹遮蔭他院子大半,讓他無法正常接收陽光為由給霸占了。他爸爸媽媽為人老實,不敢據(jù)理力爭,他咽不下這口氣,要惡搞他一下。問我愿不愿意幫他這個忙。
我雖然年齡尚小,但對于正義兩個字理解得非常透徹,這一時刻,我的腦子里充斥著仇恨,氣得咬牙切齒,說這個忙幫定了。
“那就好!夠哥們義氣。你這個朋友我沒有白交?!敝研芭牧伺奈业募绨?,接著說,他鄰居每到夜間才在瓜地里巡邏,白天就是睡覺。他睡覺特別死。只要是睡著了,電閃雷鳴都驚不醒。我只需要幫著他把他連同床體架起來,掀翻在西瓜地旁邊的池塘里即可。
我人小力微。盅邪的這個要求無異于讓我騎著自行車去月球,根本都做不到。我開始說話吞吞吐吐,打退堂鼓。他也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接著解釋說,架床的有好幾個人,我只需要盡力即可,最后他揶揄著說:“別猶豫,放屁就添風,一定能成?!?br />
我思忖了一下,為朋友就應該兩肋插刀,于是就答應了。我們說干就干,出了村,又翻過了長著茅草的兩個深溝,記不得走了多遠,反正就是在莊稼地里的蚰蜒小路上穿梭,在長著歪脖子柳樹旁停了下來。那兒果然有一個池塘。池塘方方正正,面積倒是不大,里面蓄滿了水。池塘的對過就是他所說的西瓜地了。它夾在高粱地的中間,視野顯得特別開闊。在西瓜地的另一頭,用玉米秸稈等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庵子。盅邪所說的那個痞子就一定是睡在里面了。在庵子旁邊,有七八個年輕人,有的叉著腰,有的胳膊合抱在胸前,他們一個個雖不是桀驁不馴,面目上也足夠頑劣的,排成一個縱隊,像沙場點兵一樣恭候著我們的到來。他們年齡大,想必力氣也大,足以對得起相應的重量,看到這情景,我心中的擔子放了下來。同時我也由衷佩服他的號召力。
我們兩個深一腳淺一腳,從西瓜地里穿過。放眼望去,那讓我饞得口水直流的西瓜圓溜溜的,有綠色,有瓦白色,暗褐色的,星羅棋布,都非常勻稱地掩映在碧綠而稠密的葉子和藤蔓之間。雖然映入眼簾的是渾圓的西瓜,但是在我炯炯的目光中,看到的是鮮紅而甘甜如蜜的瓜瓤。我的愿望即將實現(xiàn),未免如同心懷小兔,激動得咚咚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