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記憶最深刻的是，當(dāng)她在深夜無聊地打開電視后，最先引入眼簾的是一幅幅讓人震撼的畫面。電視上的畫面，是滾動播出的。地震災(zāi)后的畫面，一片狼藉。畫面是那樣慘不忍睹，悲壯凄涼。她睜大眼睛，撫住胸口，呼吸急促起來。當(dāng)然，她看到那些解放軍戰(zhàn)士，武警官兵，消防戰(zhàn)士，一列列，一隊隊，全副武裝，在廢墟上忙碌。嗆人的煙霧，有人被迫戴上口罩。到處是廢墟，還有生命，以及無生命特征的尸體，只能草草掩埋，有些人就在那一瞬間，已經(jīng)不存在了。來到這個世界上，或悄無聲息，或寂寞孤獨(dú)。永遠(yuǎn)，永遠(yuǎn)，消失了。這些生命，有的還年輕，年富力強(qiáng)，生龍活虎，就像花朵，剛剛綻放，還散發(fā)著馨香。但現(xiàn)在，就這樣一去不復(fù)返了。煙霧一樣飄逸，消散。
　　 看著看著，眼淚再次流淌，一次一次。她不喜歡淌眼淚，但不知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她小的時候，母親曾經(jīng)對她講起過唐山大地震，說唐山在那次地震當(dāng)中毀于一旦，死亡人數(shù)達(dá)到驚人數(shù)字。唐山地震震驚了整個世界，后來，她問母親，那時候有志愿者嗎？母親搖搖頭說，那時候還沒有志愿者，但有解放軍，有部隊。唐山大地震發(fā)生后，部隊第一時間到達(dá)了現(xiàn)場。那一年，她剛剛兩歲。母親對她說：“地震了，地震了?！彼胁恢卣鹗窃趺椿厥隆?br />　　 又過去了三年。當(dāng)母親再次對她說起唐山大地震時，母親問她：“你知道日本廣島嗎？”母親問她。她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期待母親的下文。果然，母親接著說，二戰(zhàn)期間，美國人給廣島扔下兩顆原子彈，廣島一片廢墟。你知道唐山大地震相當(dāng)于多少枚原子彈？她哪里會知道這些，她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母親。母親伸出四根手指頭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夸張地說，四百枚啊，相當(dāng)于四百枚廣島原子彈。母親的話不啻是一枚原子彈，在她耳邊炸響開來。
　　 當(dāng)時，她在吃西瓜，母親在講述。除了聽到母親的講述外，她還從報紙上，后來又從電視上了解了唐山大地震。她那時候就想去唐山，可是她不能去，還小，還在上學(xué)。要是她再大一點(diǎn)，就去唐山看看。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父親，卻遭到了父親的堅決反對。父親說，唐山你不能去！她問，為什么？父親說，唐山太遠(yuǎn)。再問，父親就岔開話題，說些別的。她沒有說別的，父親不讓她去，肯定有不讓她去的道理。從那以后，她再沒有提過。
　　 她一直為沒能去唐山而感到遺憾。她曾經(jīng)問過父親，為什么不讓我去唐山？父親的回答一如既往：“因?yàn)樘粕教h(yuǎn)?！?br />　　 是的，正如父親所說，唐山太遠(yuǎn)。若干年過去后，唐山早已建設(shè)成為一個嶄新的唐山，而她也不再為沒能去唐山感到遺憾。她的生活波瀾不驚，卻也發(fā)生著一次次的地震。
　　 長大后，尤其失戀后，她非?？释苡幸淮芜@樣的出行。先去唐山，然后順著川藏線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上一次出行是在她談了兩年戀愛的男友提出與她分手，她大哭一場之后，一個人就想去唐山，當(dāng)她在買票的過程中，耳邊忽然響起父親的話：唐山你不能去！為什么不能，為什么不能！她在買票窗口大聲問著自己，把售票員嚇了一跳。售票員奇怪地看著她，問道：“你買不買了？”鬼使神差，她居然在這時候耳朵失聰了，聽不見售票員在說些什么，大腦在這一瞬間呈現(xiàn)出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猶猶豫豫，精神恍惚著走出了售票大廳?！吧窠?jīng)病！”她聽見售票員沖著她的背影說。
　　 她站在車站的廣場上。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就是人世間最無助最渺小的那個人。因?yàn)槭俚脑?，一路上她心情郁悶，漫無目的走著。此刻，再好再美的景色也引不起她的興趣，她走走停停，昏昏沉沉。本來是去散心的，結(jié)果心情愈加抑郁。在那一次出行中，她有三次不能控制自己，突然就蹲下來，抱著腦袋痛哭不已。
　　 直到這時候，她才恍然大悟：她不是要去唐山嗎？她為什么沒有買票去啊，她開始自責(zé)起自己。當(dāng)初，這個想法那么強(qiáng)烈，以至于讓她熱血沸騰，渾身發(fā)燙。她在和男友談戀愛期間，也沒有這樣的感覺。她被男友抱過，親吻過，當(dāng)男友一次次地在她面前說著那些情意纏綿的話語時，她的血液也沒有這樣沸騰過。男友抱她時，她極力掙扎，男友想親吻她，她一次次躲過。男友扳過她的臉龐，疑惑地問她：“你怎么啦？”她搖搖頭，男友又問她，她熱淚盈眶地對男友說：“能和我去一次唐山嗎？”男友不解：“為什么要去唐山？”男友的這個問題，一下把她問住了。是啊，為什么要去唐山？
　　 就因?yàn)樘粕桨l(fā)生過大地震嗎？就因?yàn)樘粕剿懒四敲炊嗳藛?？她否定了這個原因。那么，還有什么原因，讓她一直對唐山耿耿于懷？她不得而知。在此后的日子里，要去唐山的想法又多次冒出來。她記得，男友在問過她那句話之后，雖然沒有繼續(xù)追問她，但還是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她高興壞了，張開雙臂，主動抱住了男友。
　　 她和男友商量好了，等到了秋天，天涼爽下來，她就和男友去唐山?，F(xiàn)在天還熱，看見男友一遍遍擦汗，她說：“我們吃西瓜。”她切開了一個大西瓜。吃著西瓜，她竟然想起母親給她講述唐山大地震的那個悶熱的下午。當(dāng)時，她手里也拿著一頁西瓜。西瓜是甜的，這無須質(zhì)疑。她咬了一口，忽然問男友：“唐山也有西瓜嗎？”男友不假思索地說：“當(dāng)然有啦，唐山能沒有西瓜嗎，又不是什么名貴水果?！彼t疑了一下，說道：“我是說，唐山大地震時，有西瓜嗎？”男友說：“肯定不會有啦，連水電都沒有，怎么會有西瓜？”
　　 她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荒誕的想法：唐山大地震時，她會不會在唐山?。克龝粫悄莻€被救的嬰兒？她的父母會不會在唐山大地震中失去了生命？一連串的問題，從她頭腦當(dāng)中冒了出來。
　　 隨即她釋然了，并且為自己的荒謬想法感到可笑。這可能嗎，這根本就不可能。
　　 她從來也不相信，男友會離開她?？墒?，讓她不相信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那一天，是陰歷七月，她記憶最深刻的，是那天悶熱的天氣，一場大雨正在醞釀。天空沒有一絲風(fēng)，遠(yuǎn)處傳來隆隆的雷聲，空氣不是濕潤，而是黏稠。伸手一抓，就能攥出水分。她和男友正在吃西瓜：有一個碩大的西瓜，平時，很難看到那么大的西瓜。是男友特意買的。西瓜紋路清晰可見，就像懷孕的女人，即將分娩之際肚皮上出現(xiàn)的紋路。
　　 長這么大，她還從來沒吃過這么大的西瓜。吃著時，男友突然說了句：“西瓜屬于寒性?！?br />　　 她不明白男友為什么會說這樣的話，但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忌。她小心翼翼吃著，不時瞥一眼男友，男友好像心事重重，吃完一塊西瓜，稍停，果然在一陣轟轟隆隆的雷聲之后，男友鄭重對她宣布了他的決定：我們還是分手吧！她驚呆了，她不相信男友會說出這樣的話。而男友則毫不在意地對她說：“我們好聚好散?！庇种钢鵁u說：“我們還是吃雞吧?！?br />　　 這無來由無厘頭的一頓操作，讓她陷入了萬劫不復(fù)之中。
　　 男友剛剛說完，外面就響起一個炸雷。接著，天空劃過一道閃電。她隨即面色蒼白。若干年后，她終于知道男友與她分離的原因了。那天，她和男友在吃魚，桌子上那只燒雞，她竟然沒動一筷子。她倒是在一個勁吃魚，吃了魚頭，又吃了魚尾，還吃了魚鰭，甚至連魚刺也不放過。她喜歡吃魚，她吃了那么多魚，從來也沒被魚刺拤過。這一次，不知為什么，她被魚刺拤住了喉嚨，翻著白眼，噎出了眼淚，想咳又咳不出來。男友見狀，責(zé)怪她說，你怎么這樣??！
　　 男友找來了醋。男友看著她，讓她把醋喝下。事后她也納悶：“怪啊，怎么會被魚刺拤??？”
　　 在她的記憶里，她一次也沒有被魚刺拤住過喉嚨。母親曾經(jīng)說過，管拤住誰，也不能拤住你。可是偏偏這次她就被魚刺拤住了。
　　 不管怎么說，最終她還是和男友分手了。她在電話里告訴了母親，她哭了，在電話里對著母親哭。母親在電話那頭安慰她，她還是止不住哭聲。母親說，那你就哭個痛快吧。
　　 在這個男友之前，她還有兩段傷心的感情經(jīng)歷?，F(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老天是在刻意懲罰她。
　　 和男友分手后，她變得郁郁寡歡起來，變得不敢再談男朋友了，變得害怕談男朋友了。她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無聊，寂寞，甚至有些空虛。頭也開始疼，腦袋里像有蟲子在啃噬她。她睡不著覺了，突然恐慌起來，害怕自己得了憂郁癥。早上起床，披散著頭發(fā)，身穿碎花睡衣，庸懶地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昏昏沉沉，一看就是一上午，也不知看的什么節(jié)目。有時候看著看著，竟然在沙發(fā)上睡去了。等她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了。
　　 這天，她又打開了電視。胡亂找了個臺，看了不到十分鐘，就懶得看了。她拿起手機(jī)，翻看著，一下子翻到了男友的手機(jī)號碼。這個號碼，她還保留著，沒有刪去。那十一個數(shù)字，她已經(jīng)爛熟于心。此刻，她看到了號碼，竟然苦笑了一下。她的手在輕微抖動，輕輕摁了一下，屏幕立刻顯示出天藍(lán)色，她意識到了什么，馬上摁了下去。
　　 母親打來電話，問她在做什么？她說在看電視，母親勸她，出去散散心好嗎？她說，我已經(jīng)散過心了，母親問她，每天都散心嗎？她說，每天都散心。母親在電話里還說了什么，她沒有聽清。母親嘮嘮叨叨說了半天，要準(zhǔn)備掛了時，她忽然哭出聲來，她問母親，我能去一趟唐山嗎？
　　 母親在電話那頭一怔，說，你爸說了，唐山太遠(yuǎn)。
　　 她問母親，那我是你們親生的嗎？
　　 母親沒有提防她會這樣問，母親支吾了一會兒說：“你怎么想起問這個了？你當(dāng)然是我親生的了?！?br />　　 她說：“我就是冷丁想起要問，也不為什么，好了，掛了吧。”
　　 電話掛斷了。她百無聊賴，又繼續(xù)看電視。
　　 在家里實(shí)在憋得難受了，她跑了出去。那是個下午，她獨(dú)自一人在一個湖邊奔跑，大聲吶喊，喊著、喊著就淚雨滂沱，一邊哭一邊大叫。她覺得自己太苦了，太累了。最后，她躺倒在一叢低眉花草前，她摘下一朵，攜著那股暖風(fēng)，帶回家，放進(jìn)書柜。
　　 她要把它當(dāng)成一種儀式，她要告誡自己，人在這個時候，一定不能自暴自棄，要放下不值得糾結(jié)的人和事，刪除那些廉價的感情維系。
　　 她心情有所緩解。她在照鏡子，突然發(fā)現(xiàn)，她眼角處已經(jīng)有了細(xì)細(xì)的紋路，天哪，一晃，她已經(jīng)談了十年的戀愛，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談成。她開始惶惑，怎么，這么快就已經(jīng)是奔三的人了。再談不成的話，她就實(shí)行單身主義。她的閨蜜當(dāng)中，就有單身主義者。
　　 這天她又在看電視，看著看著，電視上出現(xiàn)了播報地震的畫面。她屏住了呼吸，地震，又是地震。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她熟悉的畫面，那是在電影里看到的，在畫報里看到的，災(zāi)后的畫面，一片狼藉。她睜大眼睛，撫住胸口，呼吸急促起來。當(dāng)時，她還不知道是哪里發(fā)生了地震。該不是唐山吧，當(dāng)然，她知道不可能是唐山，唐山地震的悲劇，不可能重演。廢墟，到處是廢墟。那時候的整個唐山，陷入廢墟當(dāng)中。
　　 當(dāng)播音員又一次播報發(fā)生地震的地區(qū)時，她知道這不是唐山了，而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汶川。
　　 隨著電視畫面的不斷播放，她的心一陣陣被揪緊了。不知為什么，她對地震非常的敏感。好像，畫面中的每一處場景，每一個生命，都牽動著她的心。她一直想去唐山，感受一下唐山地震后的變化，重現(xiàn)當(dāng)年唐山地震的場景。她曾經(jīng)一次次在腦海里回放唐山大地震的場景，一次次還原它，還原無數(shù)條生命的瞬間逝去，還原一個小生命的啼哭。
　　 她呼吸忽然急迫起來。她想去唐山，可是她一次次沒有去成。那么，她不能去唐山，就去汶川！
　　 她連想都沒想，抓起電話，撥通了母親的號碼，她在電話里對母親說，我要去汶川！
　　 去哪？母親好像沒聽清。
　　 去汶川！汶川！她大聲喊道。
　　 你瘋啦！汶川剛剛發(fā)生了大地震！母親說。
　　 我沒瘋，就是因?yàn)殂氪▌倓偘l(fā)生了地震，我才想去的！
　　 你不能去，那里不知什么情況，會有危險的。再說，還會有余震的。
　　 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我現(xiàn)在馬上就走！
　　 她把電話關(guān)掉后，再用半個小時去銀行取款，交手機(jī)話費(fèi)，買火車票。當(dāng)她捏著一張到成都的火車臥鋪票時，不停地看那票面，有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竟然真的有了車票，有了一張前往四川災(zāi)區(qū)的車票。這是真的嗎？真的，是真的，難道這能是假的嗎？她把火車票舉起來，對著陽光看。正面看完了，又看背面。之后，她又把車票翻過來，看到那上面清清楚楚印著東莞——成都，心忽然有了一種踏實(shí)感。她不再煩躁，不再坐臥不寧，不再不知所措，不再焦慮萬分。原來，在心里，一直要去的那個地方，不是唐山，而是汶川。
　　 在列車上，她感到了劇烈的震動。地震了，是不大不小的震動。那天，地震好像比這還厲害，她下意識地關(guān)閉電腦，因?yàn)榛艁y，把鼠標(biāo)也拽掉了。整個房間搖晃得異常厲害，以至于無法站立。
　　 臨走之前，電話響了起來，是母親的。
　　 急促，變調(diào)，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地震了！
　　 她也感受到了，急忙問，是不是得下樓？
　　 母親說，趕緊！
　　 她抓起鑰匙就向樓下跑去，邊跑邊在樓道呼叫，希望所有在家的人能聽到呼叫，趕緊下樓。跑下樓才發(fā)現(xiàn)只穿著拖鞋，樓下早已集聚了很多居民。后來，發(fā)現(xiàn)家里的一處水管震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水，簡直肆意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