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過生日時我從鄭州回家，眼見院子里雞鴨隊伍龐大繁盛，鴨子不時飛起來，扇動灰塵跟隨著飄舞，攪起綻開的蠟梅花的香氣一起流動，讓小院就有些明快的清新。那只看上去病懨懨的其實鬼精靈的花貓死了，母親從鄰居那里又逮回一只小貓。
　　 小貓從頭連著脊背到尾巴的毛都是栗色條紋狀的，腹部和四條腿內(nèi)側(cè)是白色，腿的后部也是栗色的條紋。小貓逮回來有十幾天，母親用繩索將它拴在房屋里。小貓不停地叫喚，來回打轉(zhuǎn)，竭力想擺脫束縛，看起來有些可憐。
　　 我說小貓已經(jīng)逮回來有些時間，能不能將它松開，它也不會跑掉，叫的實在讓人心疼。父親說再拴些時候，等再大些放，現(xiàn)在小，放了害怕跑丟，最主要害怕跑出去被人逮走。母親在旁邊附和說以前養(yǎng)的貓、狗好幾次都被別人逮走了。我委婉地說，養(yǎng)貓就應該給它自由，看它叫的多可憐，應該讓它隨性活著，即使跑丟了哪怕再養(yǎng)一只。父親沒有反駁，我為小貓松繩索時他和母親也沒有反對。
　　 我把獲得自由的小貓放在兩腿間，反復撫摸它的頭和脊背。小貓接應著我的撫摸，喵嗚喵嗚地叫著，腦袋不?；蝿?，眼睛卻始終看著院子里的世界，有些想急于掙脫。看小貓急不可耐的樣子，心思并不在我身上，于是我就放手，任它自由活動。小貓從我的腿上蹦下來，兩只后腿叉著，尾巴高高翹起，一顛一顛地跑向花叢中。它在桂花樹旁墻根停下，盯著搖動的竹葉，身子和腦袋跟隨著搖晃。如果我對小貓吟誦“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不知它能不能明白？我小時候在院子里玩耍，常常聽著父親吟誦詩句，然后懵懂著慢慢長大。小貓從雞群和鴨群面前跑過，沒有一絲膽怯，反倒惹得雞鴨面對新鮮面孔時一陣騷動。對于花草和雞鴨組合成的世界，小貓不僅沒有害怕，反而充滿好奇。它數(shù)完竹葉，問候過雞鴨后，蹦跳著爬上花盆，探頭探腦地伸出爪子開始往蠟梅花樹上爬。也許，來自蠟梅的芳香令小貓心動，它很想弄明白原因。片片碩大的蠟梅樹葉還掛在枝頭，稠密的葉間卻已芳香撲鼻，這股一直飄蕩在家院里的香氣，從小到大也始終飄蕩在我的記憶深處，陪伴我度過許多艱難時光。小貓看懂了嗎，它大概有些懂了，喵嗚叫上一聲，聲音里已經(jīng)沒有被拴住時的痛苦，好像全是興奮。不大一會兒工夫，小貓就在院子里往來穿梭了好多來回，身影已將院子填滿。它完全釋放出天性，跑跑停停，新奇地打量著角角落落。一片樹葉落下，小貓會蹲下觀望；偶然從花叢中落下一粒果實，它先是本能地躲避，然后快速近前，晃動腦袋，伸爪子探探，欲求究竟。求知欲伴隨著小貓的成長，擁有自由才是它生命存在的意義。大概感覺到陽光的溫暖、愜意，它跑上廊檐，在我跟前的一只箢筐里臥下，不停扭動翻滾，使勁撈扯著爪子，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活脫脫一個頑皮淘氣的孩子。我想，恐怕這就是小貓一直想掙脫繩索束縛的原因，自由的得來即使再難，可任何生命都愿意為之付出所有。我順手將小貓從箢筐里抓起來，放在腿間，輕輕撫摸著，它不抗拒，還不時側(cè)身伸出爪子和我交流。它的爪子柔軟冰涼，爪子上已經(jīng)初顯鋒利的刺鉤也不張開，或許，這就是小貓對我釋放的善意，雖然我沒有為它做出很多，只是解開了它頸上繩索，估計這個小小的舉動讓它有些感激。
　　 小貓的身影一直在院子里晃動，不時帶來一些話題和歡樂，父母便再沒有堅持將它拴起。第二天我從外面回來，看見小貓在院子里耍鬧，于是蹲身，伸出手呼喚它，小貓自顧玩得高興，不時看我一眼，卻不理會我的舉動。我有意湊近想親近它，它卻躲閃著我，快速地跑掉，昨天剛建立起來的感情似乎已被它淡忘。父親從街上買回來一些小魚，坐在院子里收拾。小貓如同見到寶貝，立馬從紅梅花樹旁的花盆下溜過來，鉆到父親腿下，貪婪地聞嗅著，不停地叫喚。趁小貓忘情的享受魚腥味時，我走近和它互動，它還是不領情地跑掉。
　　 這家伙，昨天我才為它爭取自由，今天它竟然已經(jīng)對我視而不見。母親笑著走過去，輕易地抓起小貓，遞給我。我將小貓放在腿間，不停地撫摸，它不再像昨天那樣迎和我，眼睛始終看向地面，急著想掙脫。我忽然有些理解小貓對我的感情，它像一個更換了新家的孩子，十來天時光，漸漸適應了新環(huán)境。父母雖拴著它，限制它的自由，可和它日夜相伴，對它的愛一點不少，所以小貓已經(jīng)接受。我呢，只不過在有限時間內(nèi)為小貓做了一次善舉，并不能成為它完全接受我的理由。陪伴的分量和意義不言而喻，生命的密碼在此自然解開，沒有差別障礙。小貓對父母的感情是自然真實的流露，相互依存，沒有舍棄。我呢，突然回家，更像一個過客，即使偶有的好心，又怎可能讓小貓感激涕零？如此想來，我內(nèi)心就有許多難言的況味。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切，院子里花木高低繁盛，雞鴨歡快地游走，在時光深處，那個低矮的茅草屋前，也是花草樹木繁盛的小院里，我也像這只小貓一樣度過了多少充滿遐想的快樂時光。后來，我拼命想掙脫，努力想離開，然后費盡心力，在廣闊的天地奔波，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如今回首，走過的路和去過的地方雖多，可心竟然始終沒有離開過這里。
　　 我望著母親，瘦小且有些佝僂的身體，站在院子里不經(jīng)意間就被花木淹沒；父親遲緩地走動，臉上總保留著親和地笑容。時光在慢慢雕蝕他們的身體，而這只剛來不久的小貓，靈動輕捷中讓緩慢的時光重現(xiàn)青春的影子。我不再計較小貓愿不愿意走近我，只是欣賞著它隨性跑動的模樣，雞鴨不再驚詫它的舉動，花木估計也已經(jīng)熟悉了它的身影。當我和父親在東屋里說話聊天時，母親有時會過來坐著默默地聽，小貓也會飛一般地跑進來，在室內(nèi)來回溜達，不停歡叫著又飛快地跑出去。
　　 我要回鄭州的下午，天下著小雨，有些濕冷。我和父母告別后，收拾好物品準備走時，小貓突然跑進房間，在地上來回嗅著叫著。我將碗里的一塊炸魚掰下一塊放在地上，它毫不客氣地走過來大快朵頤，也不理會我對它的輕輕愛撫。外面冷雨如絲般飄灑，雞鴨躲在花叢下有些安靜，我在心里和它們一一做了告別。
　　
　　 2024.12.6日.夏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