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新】海蠣子鮮(散文)
“賣——海蠣來……賣——海蠣來……”女人的叫賣聲,拖著長長的尾音響在紅墻黑瓦擁簇下的街巷里,恍如昨日,卻是半個世紀之前的裊裊回音。
北方的冬天,薄暮時分,即便沒有下雪,也會寒風撲面。那個時候,城里沒有高樓大廈,街道上沒有車來車往。安安靜靜的街巷里,轉(zhuǎn)角處忽然響起“賣海蠣來”的叫賣聲。這聲音由遠至近、由模糊到清晰,母親便會遞給我一個大碗和五毛錢,囑咐道,聽著點,別錯過了。賣海蠣子的全是郊區(qū)或是鄉(xiāng)下的女人,她們沒有固定的攤位,只能走街串巷地叫賣,沒有固定的路線。也別說,恰是因為女人叫賣,那聲音便在綿長悠揚中摻雜著銅鈴般清脆,濃濃的地方口音透著一股親切勁,讓我聆聽了一冬又一冬,銘記了半個多世紀。
“賣——海蠣來……賣——海蠣來……”叫賣聲已經(jīng)近在耳畔了,開門便看見了紅色的頭巾,火紅火紅的,在寒冬里格外耀目。三角形頭巾包裹下的是一張凍得紅彤彤的臉,與頭巾的紅一樣刺眼。女人見有人來,拿起一個漏勺,輕輕地從一個薄鐵皮打制的小桶里舀出海蠣子,接著桶沿頓一頓,倒入一個碗里,五毛錢一碗,不用稱量。女人把她碗里的海蠣子倒入我的碗里,然后換一把勺子從桶里舀一勺汁水,澆到我的碗里。我瞅一眼小桶,還有半桶肥美的海蠣子,桶的周邊泛著亮晶晶的冰碴。這是大自然的饋贈,冬季里暖胃暖心的食材。
海蠣子屬于貝類,有著堅硬的外殼。帶殼的,我們俗稱“蠣子頭”,去掉外殼的才叫“海蠣子”。所以,那一小桶海蠣子是一大堆蠣子頭里剜挑出來的,這也是沒有在上午叫賣海蠣子的原因,整個上午女人們都在岸邊“括(音,既剜挑)海蠣子”。至于追加上那一勺原漿,是因為我們清洗海蠣子從來不加水,只用原漿清洗,這樣可以保持海蠣子的鮮味。
捧著一碗海蠣子回家,家里就彌漫開一股鮮溜溜的味道。這至鮮的味道直撲鼻腔,令人垂涎,我常常會捏起一只海蠣子生吃,冰涼,特鮮。論說起來,我寫散文的描寫功力尚可,但海蠣子的鮮,我卻無法用語言描寫。這么說吧,我們這些海邊長大的人,只要一聞到這股鮮味,立馬就精神振奮,甚至表現(xiàn)出亢奮的狀態(tài):哇,太鮮了!
擁有五毛錢海蠣子的晚上,晚餐注定是蘿卜絲海蠣子包子,這是從當年到如今我們這旮旯最經(jīng)典的包子。蘿卜擦成絲焯水斷生,切成碎末,海蠣子若是個頭大就用刀攔兩下,加入少許鹽、姜末,調(diào)成餡料。發(fā)面或是燙面均可,包成包子上鍋蒸熟。一鍋熱氣騰騰、鮮味十足的包子把一家人圍攏在一起,足以讓這個冬天的晚上變得豐腴而溫馨。
若干年前,大弟和弟媳從北京回老家過年。大弟考到北京的高校讀書,畢業(yè)后就留在北京工作。如今五十多歲的人,算起來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幾十年了。春節(jié)里少不了大魚大肉,吃膩了,妻子說包蘿卜絲海蠣子包子吃吧。弟媳是地道北京人,吃過蘿卜絲海蠣子,包子后,贊不絕口,還要把剩下的包子打包,第二天返京后帶給她爸媽嘗嘗。
大概從那年春節(jié)以后,妻子都要在深冬季節(jié)給大弟家快遞一盒海蠣子。弟媳有時炸海蠣子吃,也會油煎著吃,還學會了包蘿卜絲海蠣子包子,大海的味道就這么著飄到了皇城根下,一如漂泊的游子。
除了包包子,海蠣子的吃法很多,可以油炸、油煎、燒烤、做湯。將海蠣子掛糊炸至金黃,蘸著椒鹽吃,這是傳統(tǒng)家常菜“炸蠣黃”。將豆腐切丁加湯煮沸,下入海蠣子,濕淀粉勾芡,撒點青蔥香菜末,便是一碗鮮香的海蠣子羮。將蠣子頭去掉一面的殼,放到炭火上烤,這是年輕的口味“烤生蠔”……但我覺得通常生吃最能體驗其鮮美的口感。小時候生吃海蠣子比較粗獷,留下野生生的印象。算好了潮汐,等到大海退潮的時候,穿著水鞋淌過淺水,在礁石上尋找海蠣子。野生海蠣子個頭不大,雞蛋大小附著在礁石上,用帶著尖角的刨子或是螺絲刀一類的工具很容易撬下來。撬開外殼,連汁帶肉送入口中,鮮溜溜的感覺從味蕾直逼腦門,便一個跟著一個地撬海蠣子,即便不小心被海蠣殼劃破手,也不肯停下來。這個時候,若是能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玉米面餅子,那就完成一次食物間最完美的搭配,面朝大海,美美地飽餐一頓,這比瞥見春暖花開要務實得多。
吃剩下的海蠣子殼,我們會留一部分拿回家。海蠣子殼有藥用價值,據(jù)說用來治療驚悸、失眠等癥狀。是否能改善睡眠,我沒試過,十幾歲的孩子每天沒心沒肺地過著,哪來的失眠。但牡蠣殼含有大量鈣質(zhì),把牡蠣殼用錘子錘成粉末摻入雞食中喂給母雞,可以有效防止下軟殼蛋。
后來,讀莫泊桑的小說《我的叔叔于勒》,才見識到生食牡蠣的文雅。“她們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著牡蠣,頭稍向前伸,免得弄臟長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動,就把汁水吸進去,蠣殼扔到海里?!蔽膶W藝術(shù)不能完全等同于生活,我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留意身邊女性生吃海蠣子的情形,都沒有達到莫泊桑描寫的那種狀態(tài)。究其原因,大概有兩點,其一就是北方人性格粗獷,她們不屑于那般做作矯情;其二就是海蠣子連殼帶肉比手掌都大,無法做到“吸”,只能大口大口地吃,才能體驗到嫩滑盈口、鮮甜繞舌的美妙。
當然生食海蠣子也可以做到文雅,那就是涼拌著吃。大雪節(jié)氣那天,朋友給我送來一盒海蠣子肉,說是杏樹屯野生海蠣子。杏樹屯是一個港灣,也是一個碼頭,那里盛產(chǎn)海蠣子,野生的、養(yǎng)殖的都有。這盒海蠣子每只約有一元錢那么大的個頭,顏色灰黑,比起那些白胖白胖的大海蠣子,它們就是丑小鴨。恰是這種小海蠣子是涼拌海蠣子的首選,個頭小容易入味,而且特別鮮。將海蠣子原漿洗凈、淋水后,放置碗中,佐以青紅辣椒、蒜末、姜末、香菜末,少許醬油、醋、糖、鹽,倒入適量蠔油,拌勻即可。吃的時候不要用筷子夾,要用小勺舀著吃,一二只海蠣子搭配湯汁,入口香甜爆口,仿佛整個世界都屬于自己的了。
許多內(nèi)地人分不清鮮與咸,甚至搞不清楚鮮與腥的區(qū)別。早年主持央視《天天飲食》的劉儀偉是成都人,他曾在節(jié)目里問倪萍:海魚不腥嗎?倪萍想都沒想地回道:吃的就是腥味。倪萍作為青島人不會分辨不清鮮與腥,她說的腥指的就是鮮。海蠣子的這個鮮勁,或許也會被內(nèi)地人說成腥,鮮腥不分嘛,但鮮美的味道不是字詞上的辨析,也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鮮需要品味,才知其美。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需要品味。
海蠣子學名叫牡蠣,廣東一帶稱之為“蠔”,閩南又把它叫做“蠣房”。目前,在我們這里存在三種叫法并存的現(xiàn)象,既牡蠣、生蠔、海蠣子。前兩天在浴池洗澡時,見一人赤裸著身子在縱論海蠣子與牡蠣及生蠔的區(qū)別。如果按照達爾文《物種的起源》的視角,牡蠣、海蠣子、生蠔應該有一定的差異性。但就一個吃食而言,我則視三者為一物,只是不同地域有不一樣的叫法,或者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有不同的稱呼。就像我們這里管“貽貝”叫做“海紅”,而南方沿海地區(qū)卻叫做“淡菜”“青口”,甚至叫做“東海夫人”,都擬人化了,彰顯出很濃郁的文化氣息。
牡蠣,這一叫法最為文雅,很容易讓人想起國色天香的牡丹。牡蠣殼細看起來,彎彎曲曲有點像一朵花,只是灰白的顏色,缺少花的五彩。生蠔,這個叫法最為霸氣,令人有一股豪邁澎湃的心理體驗。十二月中旬,我們這里開啟了“蠔”情冬游季,也叫“生蠔節(jié)”,說蠔吃蠔,豪情萬丈。
不過,我還是喜歡海蠣子這個叫法。雖然“賣——海蠣來……賣——海蠣來……”的叫賣聲早就退出城市的街巷,但海蠣子依然鮮美著整個冬季。街頭巷尾,一聲“老板,海蠣子多少錢一斤?”聽著就鮮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