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新年快樂(小說)
每逢過年我都不快活。姐姐婆家的人馬多,且人多嘴雜。我像一只掉出育兒袋的小袋鼠,自己沒有力量鉆回原窩,同時也沒有能力適應突兀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新環(huán)境。我有些茫然地躲在姐姐的背后,把姐姐推到前面替我擋風遮雨。我知道姐姐沒少在背人處偷偷抹過眼淚。
我的老家在東北,三年前我跟著姐姐來到了山東日照。父母老家就是山東日照。當年他們跟隨爺爺奶奶闖東北,就在東北安家落戶。上了年紀想落葉歸根,卻發(fā)現(xiàn)回老家已經(jīng)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他們把自己留在東北,讓我們姊妹回她們的老家找對象結(jié)婚,以這種方式完成他們沒有完成的回歸任務。姐姐提前回到山東日照,寄住在表姨家。半年內(nèi)表姨就給姐姐介紹了對象迅速結(jié)婚。姐姐順利結(jié)婚,父母長舒了一口氣。他們?nèi)ナ狼?,就把我像接力棒一樣交到了姐姐手上。我來的這三年,一直住在姐姐家。寄人籬下的自卑與三年都沒能把自己出手的失落,讓我生活過得更加無精打采。
姐姐的婆婆崔阿姨是位慈祥的老人。她沒拿著我不當外人。她對姐姐也當親閨女待,愛屋及烏也相當善待兒媳的妹妹。單憑這一點,就讓這個不識多少大字的老太太,與其他老太太有了金字塔頂尖與底層的區(qū)分。就是姐姐從財政局副局長崗位上退居二線的公公于昌茂,有些隱秘城府。他經(jīng)常掛在嘴上一句話:“家有千口不嫌多,外人半時不方便!”每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我就相當不自在。他兩眼閃著狡黠的光,讓我感覺那就用一種惡狼看無助小羊的眼神。我裝出天生耳聾的樣子,其實計較在心底翻山倒海。
往往于大爺?shù)脑捯魟偮?,姐姐的婆婆崔阿姨就開始嗔罵她的老頭:“你也不知從哪里學了這句話!一輩子在家里裝悶葫蘆,半輩子當啞巴,攢下些巧話出去四處哄歡了一圈,撈了的一官半職也閑擱著了。外邊用不上的,這會子就老嘴巴巴的住不下過過嘴癮!在家耍這個不好使!”過期的于局長拋下一個斜眼閃身進了臥室。他從不與老伴當眾爭辯。崔阿姨對我說:“伶俐呀,別理會你于大爺?shù)脑挘簿驼f說。”
我知道這于大爺不僅僅是說說。他直接針對的就是我。
因為這于大爺?shù)呐畠旱呐畠褐x婉紅,就是他與前妻的女兒的女兒謝婉紅,又要從鄉(xiāng)下老家進城來替自己已故的母親盡孝道來了。于大爺把對女兒的愧疚,統(tǒng)統(tǒng)打包集約到謝婉紅身上。要不是謝婉紅過了正月十六就回學校上班,她就是再住到過年,于大爺也滿心愿意。
姐姐說過,公公當年下鄉(xiāng)去農(nóng)村,與村里一位俊俏的女子結(jié)了婚。后來返城,他在前途與家庭之間選擇了前者。那個女子當時深受刺激一度神志不清,那時于大爺?shù)呐畠荷性隈唏僦?。他前妻抱著孩子追趕絕塵而去的汽車,一個趔趄絆倒,把孩子甩出去了。前妻看著水流湍急的大河,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被浪頭裹挾卷走。他親眼目睹了一切,這也成了終生跟隨他的夢魘。
他的女兒被一灘蘆葦接住。那個女孩一定是被幸運之神垂青了:小包被被匍匐在水岸邊的蘆葦叢輕輕托起。孩子的哭聲引來了打魚人謝曉江。謝曉江就把女孩抱回家撫養(yǎng)起來。女兒長大就嫁給了謝曉江的獨生兒子謝大錘。后來生育了女兒謝婉紅。于大爺?shù)呐畠盒r候發(fā)燒打針,打多了慶大霉素,導致她聽力嚴重受損。尤其是右耳朵,不趴在耳根上大聲喊,那是一絲一毫的聲音也聽不見。
姐姐說公公純粹是為了贖罪。他對待謝婉紅到了掏心剜肺的地步。于大爺想起認女兒的時候,已經(jīng)不當副局長了。官場的種種忌諱已經(jīng)不能阻擋于大爺對親情的眷戀,他主動尋找并認下了自己的女兒。他曾經(jīng)讓女兒女婿帶著孩子謝婉紅來城里待過幾個月。謝大錘在洗衣店找了工作,但是兩天就主動辭職。他給人熨燙衣服燙出兩個洞,賠了一千多元。于大爺?shù)呐畠航o人當保姆,因為需要大聲交流,說話如同吵架,雇主十分不滿意。后來她用嘴巴試奶的熱度被雇主發(fā)現(xiàn),被辭退。女兒女婿極不適應城里的生活,住在家里經(jīng)常不知道換拖鞋、沖馬桶、煤氣灶也不會關(guān)。大半年就主動要求返鄉(xiāng)。謝婉紅原先留在城里上了一陣小學,因為不適應城里的環(huán)境,又因為思念爸爸媽媽睡不著覺,最后被接回去上學。于大爺?shù)呐畠喝艢q那年死于心臟病。謝大錘整日里酗酒,也無心管孩子。于大爺曾經(jīng)讓崔阿姨把謝婉紅再次接到城里上高中。她考大學,填報的大學都不出這個城市。于大爺讓謝婉紅住到家里。因為這個緣故,于大爺還特地把九十二平的樓房換成了三百平的大面積復式樓房。姐姐說他的公公救贖的心理讓自己十分忐忑。他回顧著前妻與女兒的不幸,他就十分渴望謝婉紅有牢靠的幸福。
我住進來以后,才知道姐姐婆家的這間房子全家默認是謝婉紅的。雖然謝婉紅那時已經(jīng)很少住到這里,但家里一直保留著她的位置。不全是因為于大爺一貫九言一鼎,而是因為全家上上下下已經(jīng)把謝婉紅當成了自己家的一個分子。就是崔阿姨偶爾說起,也是不含醋意地說在這個家里,創(chuàng)上一份謝婉紅的待遇,那得好本事。
我曾經(jīng)提出自己出去租房子居住。姐姐說她不放心。崔阿姨也不同意,說家里人越多越熱鬧,這么大的房子,要不多些人養(yǎng)著,房子也會寂寞。我知道崔阿姨這樣說是因為她心善。因為我的工作一直沒落實下來,收入也十分不穩(wěn)定,出去自己單挑確實有些力不從心。于大爺反復說他已經(jīng)給我使不上勁,要不謝婉紅不會那么遠去考了鄉(xiāng)下的編。于大爺極力推薦我去前樓的陳老頭家做住家保姆。陳老頭的兩個兒子都在上海工作,他要找一個住家保姆伺候飲食起居。姐姐崔阿姨都不同意我去干專職保姆,說那樣找對象更得下條件。崔阿姨說,要說雇個人,咱家就需要啊??墒侨绻胬隽吮D罚谶@城里找對象就更不好找般配的。崔阿姨還說,就是紅回來,你們倆一塊住著就是。紅比你小兩歲,兩人年齡相仿,倆人保準能說上話。
后來我和謝婉紅同住過一室一陣子。時間是年前年后。但是謝婉紅老說我打呼嚕,說她成夜成夜數(shù)一百遍綿羊也難以入睡。腦瓜子嗡嗡地。崔阿姨還曾買過靈芝讓謝婉紅泡水喝,也到藥店專門給她買過睡眠貼,貼在謝婉紅手腕上。其實謝婉紅的呼嚕才像鉆天哨,一個高音劃出一道道拋物線,然后重音接著拋物線的軌跡拋出,能鼓破人的耳膜。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我歷來不做聲。我不想讓姐姐為難,再說我也不是謝婉紅,有于大爺這樣底氣十足的姥爺。
去年謝婉紅回鄉(xiāng)下上班后,我獨居一室,反倒習慣了好久,才將耳朵里那種蛆蟲蠢蠢噪音的折磨沉淀殆盡。那種砥礪人意志的聲音一旦消失,心中那種憤憤然戚戚然一旦落潮般隱退,整個人身心剎那間松懈下來,竟然無精打采,干什么也提不起興趣。
新年又即將到來。聽說謝婉紅會帶著她的結(jié)婚對象進城來。于大爺讓崔阿姨早早備好各種食材,準備迎接外孫女與外孫女婿。崔阿姨說:“老東西多此一舉!哪一年不是我準備的如足如闊的!還用得著等你的吩咐!”于大爺照例不反駁,拿出那個放大鏡,研究那本有些潰爛的《麻衣神相》。
姐姐見我悶悶不樂的,一再勸說我要學會放下。她擔心我還想著何儒仁。何儒仁是我的第六位相親對象。我們交往了不到三個月。何儒仁是市軍分區(qū)的一位士官,專職給參謀長開車。何儒仁是姐姐的同事介紹給我的。我們稀稀疏疏約會幾次,見面都是匆匆忙忙。何儒仁要么不冷不熱,要么就攥手摟腰地想進一步。他的態(tài)度一直冷熱交替,不夠敞亮。崔阿姨反復叮囑過我,說伶俐呀,別學現(xiàn)在那些小丫頭孩,見了沒幾次面就經(jīng)不住別人幾句好話哄歡,輕率地把自己交出去,不想遇到個釣魚的,拖上岸他就弄死,不得好結(jié)果。姐夫還笑話崔阿姨落后了幾十年,隔了幾條溝的距離,愣是推舉自己當軍師。直到姐姐的同事查聽出何儒仁腳踏兩只船,與我交往的同時,還與一位在編的小學老師保持密切聯(lián)系。據(jù)說他看上了小學老師的工作穩(wěn)定,但是有些糾結(jié)那個小學老師的身材身高問題。那個小學老師上下一樣粗,看不出腰看不見胯的。他說喜歡我的長相,但可惜我是個自由職業(yè)者,臨時在超市當導購,收入少不說,還沒有五險一金。姐姐的同事說,還是叫妹妹自動提出分手吧。說實話,我一見何儒仁就被他儀表堂堂所吸引,在所有的相親對象中,他是我最中意的一個。因此我一直沒有提出分手,并且還抱有很多幻想。誰料年前,他先給我發(fā)短信說我們不合適。聽說他轉(zhuǎn)業(yè)去了鄉(xiāng)派出所。與那個小學老師的單位只隔著一條馬路。
所以我成為家里所有人的一種話題忌諱,不提何字不提派出所。他們那種小心翼翼有會深莫測的表情,有時叫我難受得想找一條地縫鉆進去隱藏自己。后來我去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我有抑郁的傾向。姐姐說,你為一個人渣抑郁干嘛?你還知道點好歹吧!我說不清為什么,反正情緒出奇地低落。崔阿姨說,伶俐呀,不是一家人怎么也成不了。有的是好青年,阿姨給你找。
操心年貨的崔阿姨,同時也操著我的心。崔阿姨張羅著炸松肉炸雞炸魚炸豆腐皮,還不忘記打電話問問樓上那家的兒子從上海回來了沒有。崔阿姨想把他推給我,那人三十六歲。我不過才二十九歲。但崔阿姨說,二十九歲臨近分水嶺,三十是個界石。女子三十歲以下,還屬于年輕一派;過了三十歲,就屬于另一派。我姐姐擺手不讓她繼續(xù)說下去,但是崔阿姨還是語重心長地說:“我拿伶俐當自己的閨女,沒你們爸爸媽媽了,有些話該說不該說的我還得硬說!”于大爺就說崔阿姨一霎霎不操閑心,心上就漚肥了。
平日里我進進出出的,所見之人就那么幾個。就要過年了,很多的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那些關(guān)心匯成了我精神的泥石流,要不是我躲閃的厲害,就會一股腦兒將我埋葬。
崔阿姨非常失落地從樓上回來。她告訴我們大家一個秘密:樓上那家的蘇老爺子離婚了。于大爺說崔阿姨是說舌頭的專業(yè)戶!“一個八十八歲的老頭離什么婚?”崔阿姨卻說千真萬確!是蘇老頭的女兒親口說的。說她父親罵走了老伴,又大罵她不夠孝順。
原來樓上的老頭與老婆并非原配。老頭在原老伴去世后,因為耐不住寂寞找了一個農(nóng)村小很多的保姆。他與保姆相處很愉快。那個保姆相當樸實,人也很勤快,于是蘇老頭與保姆結(jié)了婚。結(jié)了婚的蘇老頭發(fā)現(xiàn)保姆成為女主后不但自私自利,好吃懶做,而且相當無情。他不小心摔倒折了胳膊,但是后老伴不肯伺候。她說:“俺是來享福的,俺不是來受苦的!”老頭臥床兩個月,都是女兒女婿伺候的,后老伴忙著給自己的兒子家接送小孩上學,還從他手中一點一點地摳錢。以前蘇老頭覺得老伴接送孩子是尋常的,將心比心自己拉巴大的孩子自己不去疼誰疼?可是自己躺在床上受到備受冷落,要一碗水都不順溜,心里十分不舒服。所以能夠下地后,第一件事就是讓老伴離開自己。后老伴磨蹭著不肯走,最終給了八千元錢,老兩口分道揚鑣了。
“果然是當過官的心狠手辣!”崔阿姨意味深長地看著于大爺說,“那個老媽媽在城里過了這幾年,都過慣了城里生活,還怎么回鄉(xiāng)下生活?”于大爺不滿地說“你看你操這些心!她怎么來的怎么回去!”崔阿姨說就是心狠!于大爺讓崔阿姨去前面銀行兌換一些嶄新的百元鈔票回來。崔阿姨說早就換好了,一萬元不夠分發(fā)的?于大爺說,不用一萬,五千用不了。
于大爺打電話讓姐夫去西站接應一下謝婉紅。姐夫說在值班。姐姐說她去。我想跟著姐姐一塊去,姐姐說你自己去不行嗎?我說不行。于是姊妹倆出去開車去西站。
我和姐姐接到了謝婉紅與何儒仁。謝婉紅的結(jié)婚對象原來是何儒仁!
謝婉紅與何儒仁一同來了。謝婉紅是勝利者,我就是那個失敗者。
謝婉紅叫著姐姐妗子,叫著我小姨,向何儒仁隆重介紹自己的親戚。何儒仁很自然地走上前,先感謝妗子前來接站,然后恭恭敬敬地對我說:“新年快樂,小姨!”
我卻別扭得幾乎要窒息。
姐姐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她讓我下車走一走,順便去我工作的超市買點開心果。其實姐姐怕我觸景生情,勾起我的傷感。我于是下了車。
天陰沉著。天氣預報早就預告從小年開始有雨雪。但是已經(jīng)臘月二十六了,除了天氣比前幾日凜冽了一些,遲遲未見雪花飄起。超市門口,紅牌子已經(jīng)林立,“新年快樂!”“蛇年吉祥”已經(jīng)成為主流標語。大紅燈籠上寫著白酒贊助廠家的名稱與電話。
我進超市后,正在上班的新導購尹娜看見了我,跑過來說:“師傅你不是歇班嗎?”
尹娜十八歲,她父親是個放羊的。當年他父親在山坡上撿到了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她。尹父千嬌百寵地養(yǎng)到十八歲。尹娜中專畢業(yè)后來超市當導購,剛剛上班一個星期。她說要掙好多好多的錢,讓自己的爸爸過上好日子。
下午超市的人明顯少了許多。雖然臨近新年,可是今年不同于往年,超市沒有人頭攢動的局面。譬如我與尹娜待著的區(qū)域,人流量就不旺盛。
我正想去干果區(qū)域買開心果,我聽到了一聲尖叫聲,那種叫人驚破心膽的尖叫聲。心驚肉跳的我模模糊糊就被誰推了一把,,然后是天旋地轉(zhuǎn)……
碩大的幾塊扣板吊頂砸下來。砸中了十八歲的尹娜。我在尹娜的一推里,死神松開了雙手,我順勢滑落出死神的魔掌。我只是流了好多的血,我的命還在??墒?,可是……從此,尹娜就成了我的夢魘。我不像于大爺,看著他的前妻跌落滾滾浪濤,還有個女兒留在密密蘆葦叢,讓他在女兒身上找補一下良心??v然他的女兒也不在了,還有個謝婉紅在那里,等著于大爺完成自己的良心救贖??墒且?,她那樣年輕,才剛剛十八歲。就像春天春風剛剛叫醒的一朵花兒,被一場風雨打入了凋零。
我如果一直待在東北,我如果不來日照,尹娜是不是如同花兒一樣還在綻放呢?
我覺得我沒有臉再繼續(xù)活在人間。我應該隨著舊年化作塵埃。
姐姐說,伶俐呀,使勁咬著牙堅持住。你想想你有什么錯?你不過恰好就是站在那幾塊板子之下,那塊板子就在那個時候掉下來……
崔阿姨也說,伶俐呀,人都是生有時,死有時。那個好心的小丫頭,是被觀音菩薩選中了領(lǐng)走了。
那個板著臉一直針對我的于大爺,給我打來了我最想喝的任記羊肉湯。于大爺告訴我,也給謝婉紅與何儒仁買了羊肉湯,因為他們剛剛給我輸過血。
淚水劃過我的臉頰。世界的幸運,捧起一個幸運的我。
我美美地做了一個夢,尹娜穿著她那件粉色羽絨服,手捧一束鮮花,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我。窗外是很多人在放的煙花,很多人在仰望……
新年的陽光落在病房的窗臺上。床頭柜上真的有一束鮮花,與尹娜手里捧得幾乎一模一樣?;ㄉ嫌幸粋€紅色卡片,寫著四個美術(shù)字: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