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懸崖不懸,絕壁不絕(散文)
懸崖很懸。絕壁很絕。峻險,堅硬,荒寒,死寂。
一般來說,這樣的地方,除了會生云霧,是難以長出人煙和故事的。其實不然,荒涼的懸崖也有珍稀的生命。絕壁一旦出現(xiàn)翅膀的痕跡,那便是鷹的傳奇。
多年前的一個夏日,在猴王谷,我遇到一棵從未見過的野草。野草幽幽,瘦骨嶙峋,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甚是奇異。它株高尺許,一莖墨綠,碧葉盤盤,在頂盤葉子的中央,還悄悄地開著一朵黃粉粉的花。它是那么孤獨,亭亭玉立在懸崖陰處的一個凹臺上,遠遠望去,像一把開裂的小綠傘上歇著一只金色的蝴蝶,真是迷人。
同行的老莫是猴王谷的養(yǎng)猴人,也是個山里通。他告訴我:這是一種草藥,叫“七葉一枝花”,猴子們被毒蛇傷了,往往會拿它來自救,咬爛一敷,便萬事大吉了。
七葉一枝花,又名重樓,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為藜蘆科重樓屬,因其葉通常成七片輪生于莖頂部而得名。它習慣在高海拔的山坡林下及灌叢的陰濕處生長,喜歡溫暖、濕潤和陰暗的環(huán)境,含多種生物堿和皂苷等化學成分,擁有抗炎、抗病毒、抗腫瘤和免疫調(diào)節(jié)等藥理活性,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名貴中草藥。
我感到十分震驚。有道是:鳥擇良木而棲,蘭選幽谷而生。惟獨這株七葉一枝花,卻偏偏選擇在懸崖上生長。它的頭上是通天絕壁,腳下是透獄深澗,山風掠過,搖搖欲墜,讓人瞧了,觸目驚心,楚楚可憐。當時,老莫嚷嚷著要爬上去把它采了。我止住了他。我對他說:這可是遺世獨立的仙草啊,你咋忍心傷它?就讓它好好地活著吧。
怎不令人感慨!
懸崖壁立,黑臉嶙嶙,冷峻得使迤臥的青山陡然直立起來,使橫行的山風驟然豎升了起來。懸崖上有野花矮草,灌叢在絕壁的石縫中偷生。歲歲年年,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雨水綿綿,紛紛落花化塵埃,霜降雪飄,瑟瑟草葉成泥土。時間一長,陰濕的凹臺便累積起了一層有機質(zhì)和腐殖質(zhì)豐富的沃土,使這個萬死的懸?guī)r絕壁,有了一生之地。通靈的仙草最早得知這個消息,便隨風而至,在高高的懸崖之上,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默默地扎了根,發(fā)了芽,生了葉,開了花。
奇跡往往是在絕境中誕生的。懸崖本是大自然一個坐化死亡的器官,但一旦有了土,長了頑強的綠,哪怕是一葉野草、幾斑青苔、數(shù)叢矮灌,它就活了,即刻變得生動了起來。
植物如此,人又何嘗不是。我想起了一個故人,一個長時間在懸崖邊緣掙扎生存的人。
他叫王光明,簡稱阿明,云峰人,是我的小學同學。云峰是一座山,聳立在盤地東面太陽升起來的地方。山很高,很巍峨。山頂下面是懸崖,高百丈,峭如壁。山上不長莊稼,只長草木,也沒有村莊,常年幾乎全被白靄靄的云霧霸占著。云開霧散時,卻有人煙。人煙就一縷,是從懸崖底下的一座茅草屋中冒出來的。那座屋,就是阿明的家。
阿明讀書很遲,直至十二歲才上學。他瘦筋筋的,渾身上下除了眼白和牙齒之外,再也找不到一處的白,卻異常壯實,山崖邊的硬柴一樣。他的成績一般般,但有兩個特長:一是手腳敏捷,特能爬樹。二是天生一雙飛毛腿,跑步特快。
阿明的父親,綽號草藥佬,以采藥為業(yè)。阿明剛讀完一年級,草藥佬到懸崖上采藥,不小心墜下絕壁死了,拋下十三歲的阿明,以及兩個年幼的妹妹和雙目失明的母親。
父親死后,阿明便輟學了,在山上專業(yè)放羊、采藥,成為一家之主。一個原本就處于困境的清寒之家,又失去了家庭支柱,單憑一個少年撐著,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人人都說,這個家庭要么去討飯,要么是家破人亡。可誰也沒有想到,若干年后,阿明一家卻仍然好好地活著。不僅好好地活著,而且還從山上活到山下,后來竟活到城里去了。
前年正月,阿明請我去他縣城的新家喝兔藥湯。他現(xiàn)在發(fā)了,在好多地方辦起大藥房,在杭州、上海、海南等地都置有房產(chǎn),從一個少年的釆藥客變成了一個日進斗金的大藥商。往事不堪回首,當我們聊起從前時,他說:那時候真叫慘,慘得連我自己也覺得活不下去了,現(xiàn)在想想,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全靠云峰山上的那些草藥??!
他這話,我認同。也許是得到父親的親傳,阿明識得很多草藥,自小就是個百草通。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云峰山,地雖瘦,卻長寶。那些長在林下,生于石邊的野草灌叢,看似不起眼,實際上絕大部份都是草藥。什么小青、茴草、豬耳、羌活、假蘇、狗骨、巴豆、黃岑、連翹、地綿、牛膝、麥冬啦,什么竹葉米、苦株魔、金銀花、千里光、蜂巢草、六月雪、老鴉膽、青風絲、五加皮、雞血藤、白毛桃、山番薯、山油麻、白魔骨、骨碎補、牛奶株啦,統(tǒng)統(tǒng)具有藥用功效,是大自然賜予一方生靈的妙藥芝蘭。
這些植物,在風里扭曲著長,在雨里匍匐著生,幾乎沒有一種是高大的,挺拔的。它們在植物界,全是屬于最低矮的存在。但實際上,它們遠比高大者更具價值。不識的人,是草,識得的人,便是寶了。尤其是那些生長在懸崖絕壁上的,往往更為珍稀,它們不僅可以醫(yī)治疾病,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救治貧困。那些處優(yōu)在閬苑的名木異卉,雖然雍容華麗,但僅是討人一眼之歡罷了,幾瞬之間,便香消魂斷了。而那些野生在荒澗的幽蘭,是專門為大自然開放的,雖然常常被人遺忘,卻是青春常駐,芳草飄遠。
上初中那年,奶奶患黃疸病,我去找阿明買草藥。我一路提著心,吊著膽,沿著刀脊般的山嶺整整爬了半天,才到了他的家。這哪像家呀,兩間茅草房,加一溜矮棚子,趴在懸崖底下的巖庵里,供道士煉丹倒是不錯的地方。房前一小院,芭蕉幾叢,棕櫚幾樹。草房住人,堆滿草藥;草棚住羊,二三十頭。房后石縫之中,一泉汩汩,用竹爿引入石水缸里,叮咚作響。水是生命之源,有了水,草就能長,人就可活。
阿明送我三小捆草藥,一捆油柴,一捆白魔骨,一捆山油麻。這些草藥,是阿明爬到懸崖上采來的。他赤著腳,背一藥簍,腰懸柴刀,左手執(zhí)一木勾,右手拿一小鋤,像一只猴子,在溝隙里攀援,在石縫中出沒,抓著野藤在絕壁上蕩著秋千,看得我心驚肉跳,頭皮發(fā)麻。他告訴我:把這些草藥熬成湯,再加上兔肉煮,奶奶喝上個三五天,病就會好了。我給他錢,他不要,說:就這點草藥,還要錢?咱倆還是老同學嗎?三天后,奶奶的黃疸果真褪了。我朝云峰山抬望眼,看不見草藥,只看到一只鷹在懸崖上盤旋。
世道滄桑,人生莫測。當有人忽遭厄運,身處逆境,人們總習慣說一句話:他已經(jīng)到了懸崖的邊緣。試圖叫當事者立馬停下腳步,不要一意孤行,回頭是岸,否則,就會墜入深淵,萬劫不復(fù)。其實,凡是陷入絕境的人和事,都是被現(xiàn)實所逼的,一切都是命運使然,就像當年的梁山好漢,路見不平一聲吼,便拎起行囊上梁山。就像猴王谷的那棵七葉一枝花,憑空刮來一陣風,就把它吹落在懸崖上。其實,懸崖也好,絕壁亦罷,看似荒蕪,幾近死亡,但對于勇敢堅強的生命來說,往往是一處難求的世外桃源。最峻峭的崖壁,總會有幾許巖茅灌叢在欣欣生棲,兇猛的山鷹,就喜歡在這樣的地方生活。君不見——海邊懸崖綴珠貝,千仞華山有棧道,黃山壁上長奇松,雪山之巔生雪蓮!
切莫說懸崖殘酷,絕壁單調(diào),自古以來,懸崖從不缺畫意,更不乏詩情。松生絕壁,叫勁松。水,只有遇到懸崖,才會形成壯觀的瀑布?!跋扇藦椘逄帲锨嗵}盤”——在常建心中,懸崖是天上神仙的閑棋處,凡人只配仰而望之?!皝y石通人過,懸崖置屋牢”——在杜甫的審美里,懸崖亦好安居,是修煉詩心的逸境。“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在偉人看來,只有傲立在冰雪懸崖上的花,才是世間最美麗的花朵?!罢l把王維舊墨跡,巍巍高掛安居前”——在蔣晉眼里,懸崖是無可媲美的風景。“曾尊月洞千巖上,更著云崖一段奇”——方信儒則認為,懸崖是一個尋幽覓趣的好去處。
懸崖峭壁,屬性剛毅,亦有柔情,是弱者的地獄,強者的天堂。
人不可能一律平等,一帆風順。世間萬物,有高大的,必有低小的,有高貴的,必有卑微的。人生如潮,潮起潮落,濤聲不絕。世界就是這樣,即便參差不齊,卻也和諧平衡。偉大的大自然告訴我們:懸崖不懸,絕壁不絕。蒼天是慈悲的,他關(guān)上一扇門,定然會打開另一扇窗,從不會絕人的生路。當人處于懸崖邊緣的時候,并不可怕,最重要的,就是看你在關(guān)鍵時刻,是否淡定,是否堅強,是否智慧,是否能置死地而后生,在即將絕望的那一刻能竭盡洪荒之力,迸發(fā)出希望的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