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福】一個裁縫的彌留之際(小說)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開始忘記自己姓什么了。這是不是常說的腦開始死亡?
一個穿桃紅色連衣裙的姑娘問他:“先生,怎么稱呼?”
他好像想起來了:“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白呀!”
“姑娘你貴姓???”他問那穿桃紅色連衣裙的姑娘。
姑娘一本正經地說:“我姓紅綠燈的黃??!”
他指著姑娘哈哈大笑,一口干掉了一杯人頭馬。
姑娘也喝了一杯人頭馬,對他說:“先生,留個電話唄?以后好聯(lián)系?!?br />
他說:“你記一下,139……石勾圈兒……仨凱帶倆尖!”
他和姑娘都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
房間里十分昏暗,燈光曖昧,桃紅色連衣裙變成了白色連衣裙,中央空調一陣風吹走了白色連衣裙,還是白白的,只有兩點是桃紅色的。他黑黝黝的身體淹沒在一片白色的海里。
“狗日的!”老舅拿著量衣服的木尺,狠狠地抽他,他疼得一下子跳起來。
他疼得流了淚,咬著嘴唇不說話。
老舅的山羊胡一翹一翹,兩顆大獠牙一撅一撅,十個長長的指甲在空中揮舞:“豬腦子!怎么一點也不隨我,什么時候才出徒??!好好的一塊布料全廢了!”
他懊悔地擺弄著那塊花布,想著的是那姑娘纖細的腰,微微隆起的胸脯,心里嘟囔著,“我不是想再剪得苗條點兒嗎!”
老舅不講衛(wèi)生地咳了口痰,又嘶啞著嗓子自夸:“咱的手藝不是吹的,想當年從縣長到科員的中山裝都是咱裁的,縣政府百十號人,個個穿著都合適,倍兒精神!到你這兒,手藝傳不下去了!笨蛋!該打!”說著木尺又打向他的大腦殼。
他抱著大腦殼,邊跑邊喊:“你怎么不說給縣長夫人量旗袍呢!還不是管不住自己,手哆嗦了,挨了打!”
老舅一氣之下,一個跟頭倒了。
幸虧老舅死了,他才沒學會裁中山裝的手藝。雖然后來他開了服裝廠,也沒裁過一件衣服。但他從沒忘記老舅,總說自己是一個裁縫。
難??!掙點錢難??!他開始是十臺縫紉機,接別的服裝廠的活,來料加工。有時,為了接一批活,喝得爛醉,他就是在接那批單位工裝時,遇到那穿桃紅色連衣裙姑娘的。
“老公,老公,你醒醒啊,快醒醒!你不能走!撂下這一攤子怎么辦!”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哭腔。
“是那個姑娘,穿桃紅色連衣裙的那個,不,是老婆,她被我拿下了!”他一想到這,就說這是他一輩子的最大成果?,F(xiàn)在他要拋棄這個成果了。他手使勁抓了抓,什么也抓不住,很快就要撒手而去了。
他的魂魄在醫(yī)院上空戀戀不舍,看著這城市的萬家燈火。那棟別墅是他家的,此時只有一個房間亮著燈,那是他90歲的老爹還沒有睡。老爹并不知道他病重了,只告訴他要出趟長差。
“該死的肝,硬得跟石頭一樣,都是酒精泡板結的!”他摸著自己的肚子,好像摸著了自己的墓碑。
他想說,又說不出來了。他的穿桃紅色連衣裙變的老婆,除了長得漂亮,什么也不會。當然,她還生了兩個好兒子。一個在美國學金融投資,一個在英國學工商管理。他想告訴老婆,我不是早就培養(yǎng)他們接班了嗎,還怎么辦?唉,她是舍不得我呀!
“你們做的這是什么西服呀!男人穿上就像人妖!”穿桃紅色連衣裙的姑娘,怒睜杏眼。
他陪著笑臉,連忙說:“我們立馬改!立馬改!”
“改什么改,怎么改?肯定得誤工期了?!彼逯_快哭了。
他大罵廠里的設計師,像他老舅一樣固執(zhí)的老頭。老頭還狡辯,只是將前胸多出了一公分。呸!這是西服,不是中山裝。
只好將這批貨作廢了,重新做。他叫來戴著“玻璃瓶底”的女生,剛從紡織服裝職業(yè)學院畢業(yè)的學生,重新按尺寸畫圖紙裁剪,工人加班加點,終于在規(guī)定時間內交給了穿桃紅色連衣裙的姑娘手里。
教訓,沉痛教訓!他讓戴著“玻璃瓶底”的女生,去她的學校又選了10名技師,讓原來那些做中山裝的師傅統(tǒng)統(tǒng)下了崗。老師傅下崗了,一個個家庭失去了生活支柱?,F(xiàn)在看,他的心也太狠了!
戴著“玻璃瓶底”的女生,的確有兩下子,她說我們傳統(tǒng)手工制作服裝,精細古樸,這是優(yōu)勢,應該用在制作西裝上。她設計了從紡織、選料、設計到縫制一條龍精細的工藝流程,使生產的西裝獨具品質。可這么好的衣服,就是打不開國際市場,一旦貼上個國際品牌,立馬就風靡一時。每當想起這些,他心就像針扎得樣的痛。
俗話說得好,不打不成交。和穿桃紅色連衣裙的姑娘熟悉了,原來她是外貿局的。他緊盯著不放,外貿有什么活,就通過她攬下來,一來二去,生意越來越大,她越陷越深,最終成了他的老婆。每當想到這,他就開心地笑,可如今他笑不出來了,滿眼已是淚花。
唉,最困難的時候過去了,可這要命的病呀!
其實,他很愛惜自己。他是從身邊的企業(yè)老板吸取過教訓的。他數(shù)了數(shù),和他一起發(fā)家致富的老板,善終的不多,有的鋃鐺入獄,有的中途破產,最可惜的是事業(yè)正旺,腦子的血也正旺,喝酒喝出腦出血死了。
他好后悔啊,創(chuàng)業(yè)初期那真是玩命,有時看著自己的臭臭的身體,罵道:五毒俱全,怎么對得起爹娘!可沒辦法,在這污染的世間,他怎么獨清?
他去過酒吧去過歌廳,看過群魔亂舞的種種丑惡嘴臉,別人也看過他的丑惡嘴臉。他接受過小姐的逢場作戲的服務,他又何嘗不是逢場作戲。
他往死里喝過大酒,喝過“深水炸彈”,當一杯三兩多的白酒“當啷”一聲,放入一大杯人頭馬里,一口氣喝下去,他的胃立刻就炸裂了。想起那滋味,胃就縮在一起的疼。他喝過節(jié)節(jié)高,就是由小杯開始漸漸喝到大杯,結果喝到樓頂下來時崴了腳,破了相。
他通宵玩過牌,打過麻將,硬是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為的是多輸給別人,好讓人在牌桌下多給些好處。
唉,十惡不赦,不再去想,到今天這地步也是報應。
他后悔意識到太晚了。這也不怨我啊,都是窮鬧的,政策好了,不都鉆到錢眼兒了嗎!你沒有看到,原來的青山綠水全都成了污泥毒水了嗎?原來的藍天白云都烏煙瘴氣了嗎?造孽呀!為了幾個臭錢干的斷子絕孫的營生。他去法國參加巴黎時裝周,看完盧浮宮,看到塞納河畔自由自在的人們,想到家鄉(xiāng)污染的河水,拼命流汗的人們,突然對自己產生了憐憫,不自主地流下了熱淚。原來生活是這個樣子的呀!
他愛上了太極拳,愛上了爬山,喜歡上茶道古琴,還時不時地旅游,拉著老婆的手散步。老婆又穿上了連衣裙,不過不是桃紅色的,而是素樸典雅的了。人們總調侃“拉著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現(xiàn)在就是這樣也不能夠了??杀剑?br />
也是在那次巴黎時裝周午宴上,他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年已六旬的法國企業(yè)家L先生。他看著先生一絲不亂的銀發(fā),明亮的目光,似懂非懂地聽著先生講藝術與服裝設計,講藝術與管理,再看看自己除了一身名牌,好像一無所有,他自形慚愧,感到無地自容。
他喜歡上了看書,喜歡看名人傳記,有一本書叫《基業(yè)長青》的書,使他豁然開朗。他意識到他要做造鐘的人,不做敲鐘的人。他要下決心按照現(xiàn)代企業(yè)重構自己的企業(yè)。他上了MBA班學習,他可不像有的人只是為了個名譽,而是真學真用。他聘請了各方面人才,有品牌設計師、律師、會計師,對他的企業(yè)診斷,制定改革方案。方案出來了,涉及各方的利益。光股權分置就打破了頭。你看看現(xiàn)在圍著我的那些人,不知道他們心里想著什么呢,他們是不是還不咽下這口氣呢!不過,沒關系,我即使死了,那套機制還管著你們,反不了天。
孔子說,早聞道,夕死可矣!我明白得雖然有點晚了,但好像也值了吧?
你看看,穿桃紅色連衣裙的老婆,哭得更傷心了。她是不是又想起了我差點兒出軌那一次。人一發(fā)財就燒包,配小秘找小三,一度成為企業(yè)老板的標配。咱也沒脫俗,找了一個穿白連衣裙窈窕淑女當小秘,她是大學生,學的是公共關系。人貌美有文化,出門公關又風光又無往不勝。就在一次醉酒迷亂之際,準備攻破白連衣裙的時候,穿桃色連衣裙變的老婆出現(xiàn)在眼前。他好事未成,惱羞成怒,打了老婆。她當時哭得就是這樣傷心,孟姜女哭長城也就這樣吧。唉!現(xiàn)在想想,她這一哭,穩(wěn)固了家庭長城,事業(yè)長城。想想周圍的一些人,為一笑紅顏,家破人亡,這是何苦來呢。
他從小知道,人死了去向西方極樂世界。他的兩個兒子正從西方歸來。他心想,要最后看看他們,這時,一架飛機擦肩而過,他看見了,看見兩個兒子坐在飛機里,一臉的堅毅和沉靜。長大了,都長大了。想去擁抱他倆,可眼前突然飛來一件件破碎的中山裝,一下子陷入黑洞洞的深淵。
他感覺自己的魂魄越來越輕,一只無形的手拉著他越升越高。他看著人們已經剝去了他身上的衣服,他們這是要干什么?他著急又無能為力,試圖掙脫那無形的手。這時,一個熟悉的嘶啞的聲音喊道:“狗日的!每個人都是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你以為裁縫就能穿著衣服去?做夢吧!都是為別人做嫁衣裳!”
“??!老舅!”一把木尺正要打向他的大腦殼,他大叫一聲,拽著那像鷹爪一樣的手越飛越高。
天上飄蕩著兩朵白云,像兩撇山羊胡一樣。地下哭聲一片,像塌了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