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曉荷·煙火】厚道(小說)
“大個楊”之所以有這么個稱呼,原因是村里姓楊的人中他個頭最高,長得五大三粗,膘肥體壯。他頭腦活絡(luò),交際甚廣,在三里五村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還沒進入二十一世紀那會兒,三十歲不到的他已經(jīng)開上了昌河小面包,手里拿著翻蓋的摩托羅拉移動電話,十分瀟灑豪橫。高配置也讓他總比別人領(lǐng)先一步,這不,又有人找上門來。一個遠房表叔,遠得八竿子打不著九竿子擦點兒邊兒的親戚,在他眼里算得上大人物的包工頭老賈,讓他帶幾個人去東北栽電線桿子。由用工方提供勞動工具,住宿,飲食,栽多少個,都是些什么類型的桿,活兒咋干,報酬咋算,大概需要多長工期,電話里就說得清清楚楚。
大個楊恭恭敬敬地說,叔,你放心,我開著車,七座的可以坐八人,明天早上就能出發(fā)。老賈反對,你們帶著行李,洗漱用品,厚實保暖的衣服,大茶杯,坐火車來,我派人去接。工地轉(zhuǎn)移的時候,有人拉著你們,車就不要開了。那疙瘩到處深山老林,荒無人煙,你開著車亂跑,一旦迷了路,我就找不到你了。
有大個楊的地方一定有小個李,顧名思義,小個李就是那種黃皮寡瘦身單力薄的人。兩人一出場自帶幽默感,模樣有幾分相似,一個十分富有,一個極度貧瘠,問題是看起來啥時候都中和不了,大個楊的體重足足是小個李的兩倍。大個楊接到什么活兒都會帶上小個李,因為小個李是他親舅唯一的兒子,自小對他言聽計從,鞍前馬后。個頭是小點兒,但思維縝密,機靈敏捷,十分健談,關(guān)鍵還是信得過靠得住,出門在外的,誰不得有個親信?親兄弟都會反目成仇,小個李不會,他和自己沒有財產(chǎn)糾紛,相反,自己和兄長、弟弟為家務(wù)事鬧得不可開交時,都是老舅和表弟從中調(diào)停。
小個李對二表哥感激涕零,自己沒文化沒技術(shù),下力掏勁的活兒還沒人愿意用他,單靠那幾畝地啥時候能過上好日子。這些年,二表哥沒少提攜他,相比其他人,工錢并不少給。所以他得空都會去看望大姑一家,苦心孤詣維持友好往來。
十月天氣,不冷不熱。一隊人馬翻山越嶺,分工合作,為東北偏遠地區(qū)的用電工程干得熱火朝天。工程車到達不了的地方,人工可以,用鎬刨,用鍬挖,用兩個轱輪的車拉。大個楊小分隊的主要工作就是在畫好線的區(qū)域挖坑,線樁固定后,填埋混凝土。一日三餐、日常用水,由一個當(dāng)?shù)厝素撠?zé)買辦,他開著三輪車拉著煤球爐子,各種食材,按人頭做大鍋飯,頓頓有肉,饅頭隨便吃。一頓飯的功夫,小個李就和做飯的老哈混熟了,稱兄道弟,相談甚歡。飯后老哈再給大伙兒的大水杯充滿開水,就回去了。老哈說話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語速一快,聽者就懵圈了。小個李不懵,學(xué)得有模有樣,還順利地讓老哈答應(yīng)每天額外提供一大鍋熱水來,晚飯后好讓大伙兒洗洗臭腳。睡前的娛樂變得十分簡單,要么提著各自的水杯亂溜達,要么打牌,要么看打牌。
一天中午,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大家吃過飯剛想瞇一會兒。一個老漢罵罵咧咧找上門來,說誰偷了他的人參,他在溝那邊兒看見了,“個頭不高,長得瘦猴一樣。”
大個楊人群里掃一眼就明白了咋回事,小個李手欠唄。大伙兒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我們都在這兒吶,你看著像誰?”“我們也是有紀律的,老板說了不能惡意破壞地里的東西,咱老百姓種個地不容易啊?!薄皼]準兒是誰家孩子淘氣,你老眼看花了吧?”
“就是你們工地的人,附近的我都認得?!崩蠞h氣咻咻地?zé)o功而返。
到了晚上,大水杯拎在手,“小李子,人參呢。聽說那東西大補,拿來嘗嘗。泡酒中,泡水肯定也中?!?br />
小個李的表情狡黠里透著神秘,從褲兜里,上衣兜里,內(nèi)襯兜里開始搜,拿出一把粗細不一的根狀物。
“咋不像人呢?”
“揪斷了,都是些最上面的脖子。沒家伙什兒,掰斷了個樹枝正刨呢,老頭在那邊兒吆喝開了。我只當(dāng)沒聽見,只管刨。等他跑過來了,趕緊溜啊。只有這一個是比較完整的?!?br />
好東西都想要,最像人的那根兒進了二表哥的水杯,分到最后,小個李連根毛毛都沒剩。他也不生氣,嘿嘿一笑,“大家對我都很照顧哩?!?br />
開始打牌,打牌不賭錢沒有戰(zhàn)斗激情。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多的不干,就打五塊的。大壓小,緊急風(fēng),輪到你了你必須出牌,除非你大不住,贏一局得五塊,倒數(shù)第一輸三塊,倒數(shù)第二輸兩塊。
大個楊今天點兒真背,打了半宿沒贏過一把。感覺胸口憋著一口氣,老出錯牌。眼看終于有了機會,情緒高漲,嗓門也大起來,“把你的對5拿走,2都大了?我還有3呢?!?br />
“臥槽。你們都走吧,別管我了?!?br />
大個楊的3出來后,穩(wěn)操勝券,“對6,走。告訴你,一對A在這兒等著呢?!?br />
話音剛落,兩道鼻血相繼滴下。
不至于吧,不就五塊錢。
“紙,快拿紙?!薄芭e手,把手舉高?!薄澳妹碚狐c兒涼水,拍腦門?!毖劭丛窖菰搅?,大伙兒丟下牌,手忙腳亂地幫大個楊堵鼻孔,擦血跡,就勢斜躺在地鋪的行李卷上。
剛躺下人又坐了起來,喉嚨又疼又癢,咳嗽忍不住啊,一咳感覺熱乎乎的血液立馬灌滿了嘴。娘哩,這血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是不是自己有隱疾之前沒發(fā)現(xiàn),如今爆發(fā)啦?感覺頭暈?zāi)垦?,天旋地轉(zhuǎn),還不能躺,不能咳,耳朵嗡嗡直響。
“咋辦?不中了去醫(yī)院吧。”那得給老賈打個電話,讓他安排一下。
老賈聽了匯報,沉默良久,“離這兒最近的醫(yī)院也得有三四百里,山路不好走,夜里更危險,跑到恐怕都明天下午了,真有急病也耽擱了。這是氣候的問題,還是飲食上的問題?這里的天說冷就冷了,為了給后面排線的師傅爭取時間,咱們的活兒只能往前趕。其他人咋樣?”
這一問不當(dāng)緊,有人牙疼,有人耳朵疼,有人眼冒金星,有人說他的鼻孔像煙囪,感覺忽忽冒火,已經(jīng)喝了很多水了呀。
老賈頭大了,“我先問下老哈?!?br />
說得真邪乎,上個醫(yī)院開車都能跑到明天下午,這里住的人都沒有進過醫(yī)院?我開車你不讓,你又不肯跑夜路,難道讓老子在這兒等死。趕工期,我還給你趕個鳥兒哇。
不一會兒,電話打了過來,“老哈已經(jīng)出發(fā),給你們送點兒蘿卜。”
“賈xx,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說這是人話嗎?我都要把命丟這兒了,你送個蘿卜。還有更搞笑的事兒嗎?老子的命就這么不值錢?!?br />
“小楊,冷靜,別激動,一定先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們這是人參吃多了,老漢找上門來,還不承認。告訴我,是,還是不是?那東西咋能隨便吃呢?年輕人,正血氣方剛,這兒空氣干燥,本來就容易上火??悬c兒白蘿卜,喝點兒蘿卜水都行,保證你明天活蹦亂跳?!?br />
哦,原來如此。一眾人恍然大悟。
夜已很深了,小個李還躲在外面抽煙,內(nèi)心是無比的懊惱和惆悵。這一晚把老哈也折騰得夠嗆,已經(jīng)睡下了,老賈的電話把他從被窩里拽出來又跑了一個來回。確實是自己魯莽了,老哈告訴他那種草就是人參,人工種植的不比野生的藥勁兒大,但自己并不知道每次吃多少合適。心想著兄弟們這兩天辛苦了,像他這種社會底層中的底層,小蝦米,若能為大家補充點兒能量,自己理應(yīng)一馬當(dāng)先。本來好意,無端把前程給葬送了。這次干完活兒,二表哥怕是不會再用他了,家里有老有小,自己未來該何去何從。
大個楊一連幾天都不拿正眼瞧他表弟,好不容易贏了一把,到手的五塊錢沒了。害得自己不僅和老賈賠不是說盡好話,還許下一頓酒。想到那個紅艷艷的夜晚,頓時就少氣無力了,心里也是一揪一揪地疼,損失了恁多血,得多少天才能補回來?忍不住私下里跟伙計們吐槽,“平時偷奸?;簿土T了,吃不了那兩碗干飯,大家能理解。做人也這么不厚道,他自己咋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