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棄 戒(微型小說)
他走后,她搬出一摞他的書信,準備焚燒;又翻箱倒篋搜尋與他有關的一切零碎:嵌有他相片的鑰匙扣、留有他筆跡的書簽、他的生肖玩偶……她要剿滅所有他的痕跡。一陣熱火朝天之后,幾個有可能藏匿往日印跡的箱子、屜子都底朝天了,她一屁股跌坐在那張舊藤椅上,一口氣才喘勻,忽然想到,氣味,這間屋子里還殘留有他的氣味!她猛地從藤椅上跳下來,向兩扇對流的窗子沖去,她把厚厚的落地窗簾“刷”地拉開,讓戶外的風闖進來作一次掃蕩。待她感覺呼吸中他的氣味漸已淡薄乃至消失殆盡,心里總算舒坦些了。
夠徹底了吧?她就勢往床沿上一坐,把左手遞向眼前,從中指上緩緩退下那只戒指。這只粗重的金戒指,原本戴在他的手上,是何年何日來到她指間的?已無從考證。當初,他似是不經意地把戒指從手上抹下來,說讓她試試,一試就把她的無名指套牢了——他借口自己戴著礙事,不讓她脫下來。后來是她覺著不好意思,才把它從無名指悄悄移往中指。
此時,從她指上退下的戒指沉甸甸地壓在掌心。戒指幾錢重?似乎聽他提起過,她卻不上心?,F在更無需掂量了,因為眼下它要進的不是金鋪、當鋪,而是垃圾箱。兩只圓滾滾的垃圾箱就擺在院門口,每天吃滿滿兩肚子附近幾條街的廢物——不知它可曾吃過如此奢侈的“垃圾”?看來千載難逢。她想做得隱蔽一些,似乎不愿棄戒給誰僥幸拾得,所以她到衛(wèi)生間扯了截廁紙,一層層往那戒指上裹,嘴角泛起一絲快意的笑:棄金戒如敝屣,不亦快哉!她性不好金,卻也與之無仇,戒指本身沒有錯,錯就錯在是他的,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所以她必須讓它從眼前消失,徹底消失,永遠不要再讓她看見!
她本來也可以送它去金器鋪赴一趟烈火,鳳凰涅槃、脫胎換骨成另一戒指、項鏈或其他,她可以借此忘懷它的前生,而心安理得地依舊貼身佩戴,篤信這件金器已轉世重生,不再與他有絲毫瓜葛了——她若是個圓通的人,可以這樣做,但她不是。她倔,且喜歡純粹,對一個人的愛或恨都純粹,對一件事的遺忘也會來得純粹:她要翦除關于他的全部記憶,不留余地。那段往事要埋葬得徹底,不給它任何借尸還魂的機會。她確信自己在拿著一個堅定的、永不反悔的主意。
突然想起來,多年以前,朋友小C有過同樣的“壯舉”。小C扔掉的是一只婚戒,事后壯烈地向她宣告過。作廢的婚戒自然更燙手,再上不了指的,家里任何一處也藏匿不住的,像一個沉疴的病灶,非要切除掉才安心的。小C的婚姻千瘡百孔,是再也修補不了的那種;再也修補不了的婚姻就是垃圾,就得扔。所以,作為那場婚姻的遺物之一的婚戒,小C為它選定的葬身之地是垃圾箱,而不是蔚藍大海。多年后她在重復,卻并非抄襲小C的行為——女人啊,對待眼里的沙子,態(tài)度都是一樣的。她走了出去,把那經廁紙偽裝過的戒指扔進了院門口的垃圾箱。
然后,她在屋后空地上用他的昨日情書燃起了一堆火;二十分鐘后,那堆火漸漸熄滅,她覺得心里清洗過一般。那些往來書信的另一半在他手中,早已化為灰燼,他說過的——她確定他說的是實話。人啊,對待眼里的沙子,態(tài)度都是一樣的!被他扔掉的東西包括她送他的那只漂亮的黑色公文包。是“狠狠地”扔的,他告訴她的時候話里也使了狠勁,而她完全相信。
半年過去,在時間已將她腦子里有關他的記憶差不多洗劫一空之后,有天她打掃房子,滿頭大汗移開那張沉重的沙發(fā),想要給沙發(fā)底下積塵已久的方寸之地搞一搞衛(wèi)生,在一片模糊的塵灰中她發(fā)現有粒黑色的西瓜籽,當她用笤帚把它連同灰塵一起撥掃出來時,那個夏天里的情形也同時復活了:燠熱的空氣里,那臺落地電扇不停地搖著頭,風吹得呼呼響,他穿一件洗黃了的汗褂,坐在她的沙發(fā)上,他們手上各捧一塊西瓜。他吃得急且狼狽,淺紅色的西瓜汁沿著他的手臂直往下淌,她便放下手中的西瓜,到廚房取來一塊毛巾,往他結實的臂膀上擦拭……當這些細節(jié)在腦子里復活過來,她整個人愣在了那兒:原來她的心跟這間屋子一樣,也有清掃不到的死角!
她害怕,屋子里還有哪個犄角旮旯,藏著一顆沒被發(fā)現的西瓜籽、話梅核,或是一枚被遺忘的紐扣、回形針,全是昔日埋伏下來的刺。她甚至瞎想,那只被她扔掉的戒指,會不會被當天扒垃圾的貓偷偷叼走了,就藏在這屋子附近?不久,她開始留意晚報上有關房屋出租信息;兩個月后,她搬走。
(蘇會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