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韻】櫥子里的舊時光(散文)
霜降前的棉田總像落了滿地的云,硬邦邦的棉桃裂開嘴,露出細軟的絮,風一過便簌簌地點頭。姥姥說,今年棉花格外好,又可以好好織布了。原來,這是織布機即將奏響的前奏。
半截化肥袋子做成的兜子勒在腰間,兩根長化肥袋掖在腰后,風兒一吹,像欲要飛翔的蜻蜓。姥姥教我左右手一齊摘,眼睛所到之處,手跟著迅速到達,專挑那些綻得圓鼓鼓的、耷拉得長長的棉桃,宛如蜻蜓點水。我學她弓著腰,左手剛揪住一朵咧嘴笑的棉絮,右手已經攀上旁邊更肥碩的棉朵。露水沾濕的棉絮沉甸甸的,我的小手像攥著滿把的云彩。她的三寸金蓮遠遠不如我的大腳丫子穩(wěn)當,不一會兒就被我拉開距離。我時?;仡^喊她快點兒,她只是微微一笑,保持著原有的節(jié)奏。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姥姥的兜子已經滿滿鼓鼓,我的還是松松垮垮。原來,我只是走得快,漏掉了很多。
晌午,暖烘烘的日頭把棉花曬得蓬松松的。袋口越撐越大,漸漸鼓成兩頭白胖的“蠶”。姥姥變戲法似地掏出紅彤彤的一個大柿子,掰開時金黃的果汁滴在棉花上,洇出琥珀色的云紋。我低下頭,坐在田埂上,吮吸著甜甜的味道。遠處,棉田泛起銀浪,一波波漫過天際。姥姥早已走進地里,成了銀白色海洋里的一個小音符。彎腰與起身之際,腦后的包子式發(fā)髻精神地跟著起起落落。
暮色染紅棉田時,二八大杠自行車馱著三個粗壯的大白袋子,搖搖晃晃趕往回家的方向。個子偏矮的我,車技不成熟,只能在橫梁三角支架下,伸過一條腿,美其名“套腿騎”。我只能蹬半圈腳踏板,來回上下踩動,費力地小心翼翼地穩(wěn)著車把,車鏈子嘎吱嘎吱唱著走調的歌。姥姥的千層底在黃土路上敲出細密的鼓點,藍布衫漸漸縮成一個小點,棉朵在晚風里輕輕搖晃,像是姥姥遙遙的囑咐:“慢些騎,別摔著了!”
霜降后第三場北風刮過場院時,外公的牛車碾碎了最后一朵棉桃。棗木軋車唱著喑啞的調子,把雪團似的棉花壓成半寸厚的瓤子,蓬松得能藏住整個秋天的日頭。
外婆的搓棉板是塊老榆木,溝壑里沁著經年的棉籽油。她把棉花瓤子鋪成云片,一根光滑的高粱桿子躺在上面,姥姥用掌心壓著,輕輕一滾,棉絮便順著高粱桿收作渾圓的長條。一根一根又一根,棉條越來越多,很快就占滿了那個圓圓的笸籮,高高的像座小云山。月光透過兩扇小木窗,漏進低矮的土屋,照得棉條泛著毛茸茸的光,比貨郎擔上的糖酥棍多了幾分暖意。
圓圓的月亮爬過枯柳梢頭,紡車影子爬上舊報紙裱糊的墻。外婆放下高粱桿子,端著笸籮,坐到紡車跟前,將棉條一頭在舌尖輕輕一蘸,麻利地搭上定桿軸子。定桿軸子咬住棉條的剎那,紡輪緩緩轉出一個完整的圓。正轉時棉絮拉成線,反轉時銀線收到定桿軸子上。待紡車哼起勻稱的嗡鳴,細長的定桿軸子突突突地肥胖起來,簡直就像是氣吹起來的大白陀螺。
我裹著姥爺?shù)睦涎蚱ひ\,慢慢清數(shù)檐角的冰凌。油燈火苗在外婆的銀簪上跳舞,棉條在她指間化作游蛇,鉆進錠子又蛻成線。紡車搖落的棉塵浮在光暈里,竟比冬至祭灶時撒的秕糠還要細密。外公的鼾聲混著牛嚼夜草的響動從東屋傳來,讓紡車的歌謠多了幾分頓挫。
遠處的狗吠聲漸漸停了,定桿軸子吃重,紡車轱轆還在吱呀著抱怨。外婆下炕,在炕前的地爐里添加了幾根碎木塊,又往手心呵口熱氣,才坐回炕沿,將新續(xù)的棉條捏得更緊實些。脫過籽的棉瓤終究不如新棉溫軟,在姥姥龜裂的指縫間馴順地生長,漸漸纏滿冰涼的定桿軸子。棉線特有的暖澀味從線穗子縫隙里溢出來,纏著棉籽油的焦香,把晨霧都染成毛茸茸的灰白。
雞叫頭遍時,姥姥紡線的情景影影綽綽映在墻壁上,像極了街頭一年一次的皮影戲。
暖暖的陽光下,她總是和老姊妹們一起牽經線。那天,是最熱鬧的日子。不織布的女人們也來幫忙,或者趁機學手藝。十二根木頭橛子正對面分列,姥姥手里拿著一根光滑的長長的高粱桿子,牽起棉線,悠然地來回走動,走到哪頭就把線掛在哪頭。不一會兒,就牽起天羅地網。姥姥邊走邊和女人們嘮嗑,歡笑聲碎成滿地的陽光。姥姥粗糙的手,在三寸金蓮的來回走動中引著經線游走,這分明是在織一匹會呼吸的綾羅綢緞。
明媚的陽光撞在窗紙上,老織機早被桐油喂得通體透亮,木紋里滲出琥珀色的光。姥姥和她的老姊妹戴上老花鏡,一起認杼。這道工序最為復雜,也至關重要,一般人不能插手,錯了就麻煩大了。細細密密的機杼,好像梳頭最密的篦子,一根線一根線地穿過去,實在磨人心性。姥姥本不愛言語,卻和老姊妹有著說不完的話。她們談論著這一機布有多少、給誰家媳婦帶了多少、需要多久才能下機等等,我聽不懂的話題。
機杼上機后,姥姥也就正式“上班”了。除了萬不得已,她基本不下機,她要按照計劃,在麥收前完成織布任務。
木梭穿過時,整座屋子都跟著織布機咣當咣當?shù)剌p輕搖晃。經線是黃河水,緯線是黃土地,木梭穿梭,機杼起落,布匹像春苗一寸寸往上躥。姥姥的小腳踩著踏板,咣當咣當?shù)夭瘸隽艘淮孀孑呡吜鱾飨聛淼母柚{,踩碎了四十多個晨昏,成就了姥爺?shù)陌撞脊幼?,白布襯襪,姥姥炕上的印花被褥,連門上的布簾子也垂成了一道溫馨的風景,還有我的新書包……
時過境遷,那些被紡車絞碎的夜晚一去不復返了,唯有我櫥子里那塊老粗布還訴說著無言的過往。我偶爾會輕輕撫摸那純純正正的手織布,經緯里還纏著那年秋天的陽光。細密的棉線蜿蜒游走,恍然間又浮現(xiàn)出壟間的銀浪,那是姥姥永遠追不上的車轍,是天地間最溫柔的云絮,裹著蜜罐一樣,充滿柿香的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