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福】河王(微小說)
我晝夜村里村外地游蕩,像一個鬼魂。
十年寒窗,名落孫山,我不想活了,沒臉!
天黑了,沒收了所有的星星,整個大地讓黑遮起來。我站在河崖上,聽著河水不停地向大海的方向流淌。如果從這兒跳下去,會漂到大海里去吧,會被無數(shù)的魚分食了吧,就像我們分食一條魚一樣……
我向崖邊挪了半步,沒有想好。
大川得意的嘴臉,又在我面前晃悠,那副范進中舉的得意樣兒,讓人惡心。做夢都在等待的那郵遞員的車鈴,最終沒有在我家門前響起。大川拿著大學通知書跑到我家,一進門就喊:“福田,我考上了,考上省城交大了!你呢?”我勉強地笑了笑:“祝賀!”心里恨恨地嘀咕,明知故問!
晚飯沒有吃好,全家人都沒有吃好。父親的臉冷得讓人在這悶熱的天氣都打顫。大哥一會兒用筷子撥拉我的筷子,沒好氣地斥責:“挑什么食!考這個熊樣還有臉吃飯!”一會兒又指桑罵槐地訓大姐:“干活不咋地,吃飯挺能搶!”母親一言不發(fā),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不時用眼角掃我一下。唉,這頓飯吃的,好像是我最后的晚餐。
坐在河岸上,遙望村邊的幾戶人家,窗戶里透出微弱的光,天上幾顆星星不時從云中閃爍幾下,身后大河的水流發(fā)出嘩嘩的聲音。我的心跳異常清晰,心情卻異常沉重。
父親的冷臉,大哥的斥責,我能接受。
我不能接受的是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
父親歷史不清白,害得大哥、大姐都沒有能考大學。當然,也不只是他們沒能上大學,是因為大學沒招生。我總算趕上了好時候,全家的希望都寄托于我,用大哥的話說,這是改命的機會。村里的人都說,我大哥當了民辦老師,對學生太嚴,其實人們不知道他是想讓孩子們有一個好的前途。大哥知道沒有學上的滋味。再說了,即使對我這親弟弟,也是動不動就訓斥,還罵我笨呢。唉,我確實笨,這真是給他們丟臉了。
我做了一宿噩夢,膨脹,撕裂,我抓起幾張卷子紙,一次次拋向天空。紙輕輕地飄,長出嘴,長出牙,嘲笑我,滴下鮮紅的分數(shù),幾個零蛋,像煮熟的紅雞蛋。我把肺喊出來,把心吐出來,染紅了被子……我快死了嗎?死了倒好,會輕松起來。
我決心去死,詛咒我識了這么多字。這么多字會把我逼死,最輕也是逼瘋。沒有哪把鑰匙能打開我這銹死的鎖了……
我又向河崖前挪近了幾步,準備讓黑暗的河水吞噬我。
“小伙子!別想不開??!”一個嗡嗡的聲音好像發(fā)自水里。
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問道:“你是誰?”
“每條大河都有一個王,我就是這條河的王!”這時一個黑魆魆的影子,像一條大魚浮在水面,聲音異常洪亮。
我想起人們說過,這河里有河怪,是長著人臉的一條大魚。時常有人失足落水,總找不到尸首,都說是讓河怪吃了。想到這,我倒是不害怕了,反正也不想活了。于是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想不開?”
“我當然知道了,我看過多少像你這樣的輕生的人?。≌婵上О。 焙油鯂@口氣。
“你還挺神呀!為什么不叫河神?”我想嘲笑它。
“哈哈,問得好。大海那么大,海龍王也就只是個王啊!”那個黑影,不,那河王停住笑聲,又說道,“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我們這王是腳踏實地的,我愿意當這河王,與河里的一切生命共同生活,主宰這條河?!?br />
我沒作聲,也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這時河王黑魆魆的影子,好像往前游了游,想要看清我的臉。片刻間,河王像是大喊:“小伙子,人的生命就像一條河流,這條河流是我的生命我作主。你那條河流,你可要作主啊!”說著,河水發(fā)出轟隆隆一聲,河王不見了……
我感到有人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個熟悉的聲音:“睡著了?可別掉進河里!”我睜開惺忪的雙眼,啊,原來是大哥。
“回家吧!重振旗鼓,明年再考!”說完,大哥摟著我的肩膀,往村里走去。
我心里一陣溫暖,淚水模糊了雙眼。
……
多年之后,我大學畢業(yè),來到一座海濱城市打拼,娶妻生子,安居樂業(yè),直至退休。
某一天,我在毛姆的《人性的枷鎖》書里讀到一段話:“一個人呱呱墜地,自食其力,娶妻生子直至撒手人寰,這樣一個最簡單的圖案也同樣是最完美的。委身于庸常的幸福似乎就等于接受了自己的失敗,可這樣的失敗卻勝過千千萬萬種成功?!边@時,我又想起家鄉(xiāng)那條河,想起了河王那句話:每個人都是自己河流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