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5日星期三，夜晚，雨水滴答，路面濕滑，水洼遍布。我如常，開車來到學校門口，等待女兒放學。
　　 校門口，擠得水泄不通，喇叭聲此起彼伏。寬闊的道路，變成異常狹窄。三車道，僅剩下單車道。我無法靠邊，只能暫停，未熄火，一分分地等待著。前方是車，后方是車，右邊是車，剩下左邊可通行。
　　 隨著下課鈴響，無數(shù)穿著校服的學生蜂擁而出，或騎車，或走路，皆行色匆匆。學業(yè)緊張，得早點回家，繼續(xù)完成作業(yè)。我坐在車內(nèi)，有些心焦，畢竟堵在路中間，多少有礙交通，眼巴巴地想著女兒早點出來，我早點離開。
　　 咦，路旁屋檐下，一位女生，個子不高，瓜子臉，穿著校服，拉鏈敞開，白色的衛(wèi)衣露出來，連著的帽子戴在頭上，短短的頭發(fā)隱約可見，一個藏青的格子書包背在背上，右手還有一個淺黃的學生手提包，人縮著……不正是女兒嗎？
　　 她不停地看著來車方向，注意著過來的車流，盯著飛濺的水花，顯得有些焦急。我看到她，心里感慨：這娃，真是屢教不改？過去數(shù)次，都是死盯著來車方向，連身體的方向都不轉(zhuǎn)，不懂得四處環(huán)視幾眼，找找停在不遠處的自家車。
　　 數(shù)月前，某次放學，我找不到車位，停得遠了一點。其實，只是微遠，比平時多了十米左右。學校門口實在擁擠，我找不到近一點的位置，更不好直接停在路中間，如此肯定被人罵死。停好車后，我一直在車上等待，拿起手機看看視頻，以為她一定會找我，看到我，自己上車。結(jié)果，等了十幾分鐘，大部分學生都已經(jīng)走完，她竟然熟視無睹。我等得實在心煩，只好下車，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站在老地方，一米都不曾移動，多看兩眼似乎都成了難以逾越的重重關山，令我怒發(fā)沖冠，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壓制住情緒，委婉地加以提醒！
　　 這次，她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只好搖下車窗，喊起來。她充耳不聞，根本沒聽見。我只好再喊，尖著嗓子喊，一遍遍地喊，她站在原地，如一根千年老木樁，寸步不移。喊幾聲，沒動靜，我使勁按下喇叭?！暗蔚蔚巍保家唐莆业亩?。車子的喇叭聲雖然大同小異，但自家車子的聲音總有差別，雖然細微，但聽慣之后總有不可言說的熟悉感。一聞其音，敏銳的細胞立刻告訴你——這太親切，是自家車。許多次，我就是按喇叭，才喚醒了她，讓她看到我，趕緊上車?？蛇@次，毫無用處。
　　 我臉都有些變形，鼻翼有些張開：這娃，戴近視眼鏡，眼睛不好，難道耳朵也不好？等她上車，一定好好教育她。怎么能這個樣子，不就七八米的距離，難不成隔了十萬八千里？每個人要學得靈活一點，絕不能像木魚疙瘩，一直杵在那兒，以后大學畢業(yè)，走上社會，還如何待人接物，為人處事，豈不成了著名的高分低能兒？等著被高度發(fā)展的時代所遺棄。
　　 我有心下車，跑到她面前，拽起她的手，把她拉上車，但看看窗外，雨勢不減，依舊下個不停，根本沒有停歇的意思。車窗外，車門的左邊，飛馳而過的車子特別多，哪怕開車門，都難以有機會。要是，來個“啪”的開門殺，對方還是個未成年的學生，那罪孽深重，問題就大了。
　　 我歪著嘴，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故伎重施，更大聲地喊起來，恨不得把積壓的力氣全使出來，喊叫的聲音穿過車窗，穿過滴滴答答的雨聲，穿過接連不斷的喇叭聲，穿過兩車之隔的七八米距離，跟人們的說話聲交織在一起，像繁忙而歡快的交響樂。經(jīng)過數(shù)十次的摧殘，喉嚨已有些干澀，輕微疼痛感不間斷地襲來，我控制不住咳嗽數(shù)聲。
　　 她依舊一動不動，乳白色的傘拿在左手，還不停地甩動，大概想把雨珠甩干凈。
　　 我再也忍不住，熄火，解開安全帶，上身傾斜，靠在車子的中央扶手區(qū)，整個人來到右邊座位上，頭顱幾乎探出窗外，頭發(fā)被雨水擁抱，濕漉漉的，繼續(xù)對著咫尺天涯的女生喊叫：“這里，這里?！?br />　　 這時，女生終于把頭移向我，瞥一眼，忍不住開口：“是不是認錯人了?！边@聲音，跟女兒一點也不像，像個沙包大的拳頭擊打在我的心里，又重又狠。
　　 我竟然，連親生的女兒都認錯，這下尷尬了。要知道，女兒16歲，我們相處近六千個日子。她從出生起，我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幾乎天天在一起，熟得不能再熟，連輕微的呼吸都分外了解，放個屁都知道是否異常，需不需要問候與關注。結(jié)果，我還認錯了，前后長達三分多鐘，死死地盯著看，都沒有分辨出來。
　　 一瞬間，我臉紅像猴子的屁股，比天晴時分傍晚的夕陽還要艷，賽過秋天里如火苗一般的楓葉。從額頭紅到脖子根，火辣辣的，體溫迅速上升兩個攝氏度，心臟猛烈跳動，“怦怦”的聲音連接耳膜，平常流動緩慢的血液也來湊熱鬧，直沖腦門……
　　 我縮回脖子，搖上車窗，坐在座位上，重新系好安全帶，嘴里不斷地碎碎念：“認錯了，認錯了，怎么會，怎么會？”
　　 兩分鐘后，后車門被拉開，一個人鉆了進來。不用想，肯定是女兒，我沒有回頭，啟動車子，看看后視鏡，緩緩啟動，趕緊離開這令我難堪的地方。
　　 一路上，我紅紅的臉龐一點沒褪色，嘴里的碎碎念根本停不下來。一旦閉嘴，生怕內(nèi)心的窘迫，會帶著心臟脫口而出。幸好，女兒并不知道這件事。
　　 雨水繼續(xù)，車子前行，尷尬飛馳在夜色中，像無邊的黑暗，裹挾著作為中年大叔的我。十分鐘后，盡管已回到家后，家人全入房休息，女兒亦進了衛(wèi)生間洗漱，我依舊把頭埋進被子，不敢露出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