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變的盛夏，剛才還是烈日炎炎，突然間就烏云密布，下起了狂風驟雨。巍峨的丘山，延綿起伏，層巒疊嶂，雨霧彌漫籠罩著二臺山階老鷹嘴下的一戶孤零零的農(nóng)家。
　　 農(nóng)戶堂屋正門用塑料布釘成的殘缺不全的“門簾”在風雨中嘩嘩作響，一些雨水被風刮進屋來。農(nóng)戶主人余大山正坐在由三塊青石支起的鐵鍋灶前，不時地往灶膛添柴熬著紅薯玉米粥，殘缺的右腿致使他行動不便，他見雨水侵濕了門內(nèi)一地，便朝里屋吼了一聲：“瓊芳！快拿化肥口袋把門洞堵上！”妻子白瓊芳聞聲從里屋拿出一根化肥口袋迅速地捆綁在門框上，這才將雨水阻隔在門外。
　　 兒子余發(fā)貴抱著半筐豬草沖進屋，將豬草扔在地上，不停地用手拍著身上的雨珠。
　　 “爸，黃老師說我能沖二本，今年就差12分，求你就讓我去復讀吧？……”發(fā)貴在衣服上擦了擦雙手，小心翼翼地從褲包摸出高考成績單，放在用樟木做成的飯桌上。
　　 父親余大山卻不屑一顧，只是瞥了一眼堂屋正墻上掛著的漆面剝落的“光榮之家”鐵牌：“不行！給你娃說了多少次，你小子怎么就是不聽喃！你看人家隔壁的楊老二高中沒畢業(yè)就去省城打工，現(xiàn)在一個月能掙五六千！你能讀完高中就不錯了，何況我們家這個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哪還有錢供你去復讀嘛！”
　　 “媽呀！你就給爸說一說嘛，人家就是英語考差了，只要我去學校復讀，明年一定能考上……”
　　 此時在灶臺前切菜的白瓊芳用無奈的眼神盯了丈夫一眼：“娃兒他爸，發(fā)貴娃想去復讀，你就同意吧，復讀經(jīng)費就把前年政府贈送的彩電……”
　　 羌族妻子白瓊芳因患高血壓病，常年需要服藥。去年民政部門幫扶送的那頭母羊早被家里趕去市場賣了換購降壓藥。如今家里就只有那臺縣上贈送的彩色電視機值錢，剩下的就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
　　 余大山根本沒聽妻子說話，他拉著臉，顯示出十分氣憤的樣子，屋里一下變得很寧靜，只有墻上掛著的褪色的“精準幫扶明白卡”還在隨風搖晃。
　　 “轟轟轟……”一陣驚天劈雷碾過屋頂，震得屋墻縫里的扶貧手冊簌簌掉落。白瓊芳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伸出拿藥瓶的手碰翻了搪瓷缸，去年因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留下的右眼滲出混濁的淚，母親對著兒子擺了擺頭，長嘆道：“唉，貴兒?。≌J命吧……”
　　 發(fā)貴眼眶里的淚珠頓時隨著母親的哀嘆聲潸然流下：“唔唔……”
　　 “你娃哭啥呀？老子腿殘都能刨食，你個手腳齊全的不該去打工？”余大山瞪著蹲在墻角抹淚的兒子：“復讀？一年的費用開銷就要好幾千，這筆錢從哪兒來？你當這錢是大風刮來的?。俊眱鹤記]等父親說完，就賭氣跑進了自己的屋子。
　　 這樣的場景已不是第一次了。自從高考失利后，兒子發(fā)貴就一直鬧著要去學校復讀，明年再去考大學。但父親卻以家里拿不出錢極力反對。他甚至還為兒子安排好了出路，托人聯(lián)系好去工業(yè)園區(qū)一家企業(yè)務工。廠方承諾包吃包住，每月開工資4500元，還要購買社保和“兩金（住房公積金、人身意外保險金）”。余大山曾苦口婆心地對兒子開導：“人生門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上大學，同樣可以過得好。這企業(yè)離家只有幾里路，你去打工能掙錢不說，還可以天天回來照顧家里生產(chǎn)，哪樣不好喃？”
　　 可是兒子余發(fā)貴卻像一頭犟牛，就是聽不進去。
　　
　　 二
　　 夏天的雨來得猛，去得也快。雨后的丘山，在陽光的照耀下蒼翠巍峨，格外寧靜。
　　 忽然，“余大山！余大山！在家嗎？”一陣急促的呼喊聲傳來，原來是鎮(zhèn)、村干部帶著一行機關(guān)干部摸樣的人沿著長滿青苔斑駁的石階山路邁進了余家院門。
　　 “余大山，縣民宗局的領導對口幫扶你們家來了。”鎮(zhèn)政府王鎮(zhèn)長扯著嗓子對堂屋大喊。余大山拄著榆木拐杖笑嘻嘻地迎面走出房屋：“王鎮(zhèn)長，張書記，稀客稀客！”
　　 王鎮(zhèn)長指著身穿淺藍色服裝的中年婦女說：“這是縣民宗局的劉英局長?！庇啻笊交仡^朝屋子叫老婆快燒開水，用紙杯泡老鷹茶款待客人，他以為是因娃兒復讀的事，驚動了縣、鄉(xiāng)領導，黝黑的臉上泛起窘迫的紅：“各位領導，你們來得好，我那娃兒今年高考沒有考上，但他非要去復讀，你們看我這家里……”他話音未落，劉局長便用溫熱的手握著大山雙手：“余大哥，我們是按照縣委要求，來幫助你們盡快脫貧致富的?！?br />　　 “哦！那就太感謝政府啦！劉局長，讓您費心了。”
　　 里屋突然傳來“咣當”一聲，一只扁擔應聲著地，余發(fā)貴攥著一張泛黃的成績單沖了出來：“我就只差12分！張校長都勸我去復讀，班主任黃老師也說只要復讀一年，明年準能……”話音戛然而止，他除了熟識在場的鎮(zhèn)、村干部外，院子里站著的其他幾位客人都是陌生人，倔強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差點流下來。
　　 劉英是縣民宗局新上任的局長。按照縣上剛結(jié)束的扶貧攻堅動員工作會精神，縣上安排縣民宗局在新一輪扶貧攻堅工作中對口幫扶貧困的傷殘退役軍人余大山家庭，要求結(jié)對幫扶三年，不脫貧不脫鉤。
　　 縣上的會議一結(jié)束，劉局長就與余大山所在的鎮(zhèn)政府相關(guān)領導聯(lián)系，帶著局里的幾位中層干部，在鎮(zhèn)、村干部的帶領下，冒著盛夏的雨天來到余大山家庭走訪。
　　 一陣寒暄后，做事干練的劉局長就與鎮(zhèn)、村干部圍繞幫扶余大山家庭脫貧致富項目展開了深度交流。
　　 當劉局長第三次續(xù)上老鷹茶時，余發(fā)貴發(fā)現(xiàn)父親繃直的脊梁漸漸松下來?！按笊嚼细缒憧催@樣行不？”劉局長的圓珠筆在扶貧手冊上沙沙作響，“我們扶貧首要的就是要扶智，要真正實現(xiàn)脫貧，就要解決造血功能。我考慮先從扶持發(fā)貴去復讀入手，將來圓他的大學夢，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至于他的學習費用由我們民宗局來協(xié)調(diào)想法解決，”劉局長盯了大山一眼，停下來喝了一口老鷹茶，清了一下嗓子繼續(xù)說道，“白大嫂的高血壓和白內(nèi)障眼病，我們跟著聯(lián)系協(xié)調(diào)縣殘聯(lián)、民政局資助治療。在產(chǎn)業(yè)發(fā)展幫扶上，先根據(jù)你家地處丘陵山區(qū)的實際，開展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將你家后山那十多畝田地，由目前種植的玉米、紅苕，全面改種為獼猴桃、粑粑柑，至于種苗和種植技術(shù)由我來協(xié)調(diào)解決。另外，根據(jù)你們家所處的山區(qū)自然環(huán)境條件，我考慮請鎮(zhèn)、村兩級領導協(xié)助，爭取縣民政專項扶貧救助資金救濟，扶持你們飼養(yǎng)一批成都麻羊……”
　　 “劉局長，我首先代表余大山全家對你們民宗局的扶貧攻堅實際行動表示衷心地感謝。余大山家庭是疊加了‘傷殘退役軍人、少數(shù)民族、殘疾人’三個方面典型代表的貧困家庭。長期以來，一直是縣、鄉(xiāng)兩級幫扶的重點貧困對象，我們鎮(zhèn)、村兩級和縣級相關(guān)部門歷年也不間斷地送錢、送物實施幫扶。這次按照縣上扶貧攻堅動員會議精神，你們民宗局用情、用心、用力對大山家庭實施全面幫扶，采取因地制宜，突出重點，分步推進的舉措，實在是令人感動和值得我們學習！”王鎮(zhèn)長興奮說道。
　　 “王鎮(zhèn)長過獎了，我們只是按照縣委要求，具體抓落實而已。接下來的各項幫扶工作，還要請鎮(zhèn)上和村支兩委領導大力指導與支持哦！”劉局長說道。
　　 “那是應該的啊，我們義不容辭！”王鎮(zhèn)長和村支書張書記連忙應答。
　　 余大山嘴唇挪動了一下，激動地說：“謝謝啦……謝劉局長！”
　　 一傍熱淚盈眶的白瓊芳忙著給劉局長的紙盒茶杯加老鷹茶水，兒子發(fā)貴卻用手擦著眼淚不停地說：“感謝劉嬢嬢！感謝各位領導……”
　　 第二年開春，老鷹巖下的余大山家迎來了多年來未有的熱鬧。二十多名縣、鎮(zhèn)、村黨員、干部扛著果樹苗爬上丘山山腰——老鷹嘴下的山階，紅馬甲在翠綠的山林間連成一道躍動的火線。
　　 “獼猴桃搭T型架株距三米！”“粑粑柑最怕積水，排水溝得再挖深些……”由民宗局請來的農(nóng)技師洪亮的嗓門驚飛穿梭在林間的山雀。余大山拄著新配的鋁合金拐杖，小心翼翼地為每棵幼苗系上防寒布。他身后的山坡草地上，二十多只“成都麻羊”正在新修的圈舍里嚼著青色的草料。
　　 白瓊芳端著蜂蜜水在勞作的人群中來回穿梭，胸前的羌繡牡丹沾著泥土芬芳。她特意換上節(jié)日的民族盛裝——政府人員不久前幫她家翻修了房屋，改造了灶臺，整治了院壩圍墻，青瓦白墻配著朱漆大門，終于有了迎客的模樣。
　　
　　 三
　　 家中最忙碌的要數(shù)兒子余發(fā)貴。他每天天不見亮就揣著單詞本鉆進房屋后山的林地，對著晨霧大聲誦讀英語。劉局長送給他的微型收錄機別在腰間，英語新聞播報和山泉叮咚混成特殊的晨曲。學校離他家有十余里，他每天早上趕到課堂接受老師補習，下午返家后，要幫助家人干一些繁重的農(nóng)活；晚上，還要挑燈夜讀至“雞叫頭遍”。
　　 但是，功夫終不負辛勞人。當他以全縣前三十名的成績收到中央民族學院的入學錄取通知書時，山坳里的獼猴桃樹苗已經(jīng)茁壯成林，山坡上的麻羊已經(jīng)膘肥成群。
　　 白瓊芳懷揣著兒子收獲的中央民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一大早就從老鷹嘴下山趕進縣城，到民宗局報喜。劉英局長此時正在給新來的科員講解黨的民族宗教政策，當她獲悉消息走出會議室，轉(zhuǎn)身就被白瓊芳塞了個滿懷的核桃與花椒。
　　 “劉嬢嬢，這是娃兒他爹讓帶的，我娘家西昌產(chǎn)的，說是比超市買的還生態(tài)還要香！”瓊芳用生硬的漢語說著，淚珠卻早已在萎縮的眼球里打轉(zhuǎn)……
　　 四年后的一個艷陽的清晨，劉英局長從縣上開會回到局辦公室，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發(fā)現(xiàn)一瓶土罐包裝的山巖蜂蜜。便簽上是挺拔的鋼筆字：
　　 “衷心地感謝劉嬢，是您當年沒讓扶貧止步于送米送油。如今羌族子弟余發(fā)貴已通過全軍信息化競賽獲獎，成為解放軍導彈學院中尉教官。致敬——指引和幫扶我家脫貧致富的領路人！余發(fā)貴?！?br />　　 五年后的建軍節(jié)，一輛軍綠色吉普車碾過新修的盤山公路。中尉軍官跳下車時，驚飛了老鷹嘴下的果園里成群的跑山雞。自從余發(fā)貴進中央民族學院后不久，應征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由于他品學兼優(yōu)，后被部隊安排進導彈學院擔任教員。已佩戴中尉軍銜的余發(fā)貴撫摸著家門楣上“光榮之家”的銅牌，聽見父親洪亮的笑聲從住房隔壁的冷鏈倉庫傳來。他情不自禁地從衣袋里掏出手機，給遠在縣城的民宗局老領導劉英通電話，邀請她到山鄉(xiāng)老鷹嘴花果山分享豐收喜悅。
　　 “今年的訂單都排到春節(jié)了！”此時，余大山正給省城來的客商展示水果有機認證證書，“多虧了劉英局長當年聯(lián)系的電商培訓……”他忽然頓住，望著兒子軍裝上的導彈臂章，眼角泛起淚光。
　　 夕陽將層層疊疊的果園染成金紅，白瓊芳端來新摘的獼猴桃。果肉剔透金紅，咬下去滿口清甜。劉英局長驅(qū)車登上丘山二臺老鷹嘴山階，來到余大山家前的停車坪，在余家父子的陪同下，品嘗著獼猴桃，心情是何等欣慰?。∷奖橐暗呢S收景象，忽然想起第一次來此地時那位倔強流淚的少年。如今漫山金果照亮了整個山鄉(xiāng)，而當年播下的希望種子，早已長成為棟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