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生了。
　　 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我的身體里邊洶涌，但是當我向周圍的同事說出這個秘密的時候，得到的卻是沉默與冷眼，他們只當那是年輕人尚未褪去的愚蠢的天真。我只能夠坐在工位上轉(zhuǎn)頭望向樓下，那里剛好有一叢茂盛的花卉，其中的花朵星星點點，十分漂亮。
　　 花兒不需要證明自身，當一縷清芬飄來的時候，人們總會說：“這是哪里的花香？”仿佛一切不言自明。每天工作結(jié)束后，我穿過那條冗長的走廊來到樓下花叢，心中油然升起殷切的欣羨。負責打理的園丁工人挖來了幾朵鮮嫩的花，正準備種在空地上。之后園丁還拉來水管，給那些嬌艷的小生命澆水。我開始想成為一朵靚麗的花了。
　　 遂意的事情不會輕易降臨在人的頭上，準確說是我的頭上。只不過我有著某種神秘的能力，我能夠永生。而花朵卻是這么短命，往往過了季節(jié)就要枯萎。那些在樓上工作的日子里，我看著花圃里的花一茬茬地盛放又凋零，只有在這種時候，我的眼中才露出一絲絲不讓他人覺察的戲謔，然后大打哈欠，回到那些令人厭煩的繁瑣的工作中去。大量重復的工作令我十分煩躁，只有空閑下來的時候我才能夠?qū)χ翱冢纯赐膺叺幕B草木。我時常跟同事們說我能夠在夜晚的街道上聽到夜色的轟鳴，只可惜同事們都認為我匪夷所思的思維會打亂我的工作節(jié)奏，因而在平常的工作中也總是很少與我交集。?
　　 澡堂很歡迎年輕人，我也不得不在大家都去的夜晚，被迫享受浴室蒸騰的水汽。不過十分幸運，我就是在澡堂里獲得了那般超凡的能力。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去這種公共浴室沐浴的情景。我放好了自己的物什，轉(zhuǎn)過拐角之后，心神突然一驚。許多白花花的身段在我面前排開，姿態(tài)各異地在身上揉搓，如同花朵在花圃中迎風招展。所有人坦誠相待，卻不必受到質(zhì)疑與指責。這使得我的內(nèi)心生出一絲絲恐懼，但是我不敢讓別人看出來，只得畏畏縮縮地找到一處沒人的地方，獨自面對靈魂。但當站在出水口下方的時候，我卻感到身上十分輕盈，仿若在空中漂浮的水汽。這一刻的我是屬于自己的。水汽無所附著，最后都集中在鑲著白色陶瓷磚的墻面上，形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我的腳踩在滿是積水的地面上，啪嗒啪嗒，發(fā)出了靈光乍現(xiàn)的聲音。有點可惜的是，這些水珠是沒辦法一直停留在墻上的同一個位置的，因為水汽飄來的緣故，它們的身體越來越沉，只得往下墜。但是卻并非一墜到底，而是滑了一段，又停一下，好似是在思考將要往什么地方而去。墻磚一塊接著一塊緊密地排在一起，遠遠望去真是凹凸有致。這些水珠想要往下滑行，就要經(jīng)過這些凹凸的紋路。我當時沒有過多在意，沉浸在從上方降下的熱水的撫摩中。身心俱疲過后，來上這樣的一次熱水澡，真是令人快意。只是不經(jīng)意間的動作，很有可能將水弄到墻壁上去，這些水當然也是一顆顆水珠，只不過它們還沒準備好就已經(jīng)被拋上墻壁，然后被動地滑落，機械地滑落。這些水珠的旅程實在太短暫了，總共也不過幾十秒。從它們的行跡中，我讀出了著急與焦慮。那一天的洗浴在嘈雜的水聲中結(jié)束了，我提著物什從澡堂里出來，偶然的一次扭頭回望，使得我篤定了我身上這種奇特的力量。這也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浴室墻上的那些瓷磚，原來是一模一樣的?？磥砟切┧榈能壽E并非無跡可尋，而是早已確定。我的后腦傳來一絲絲涼意，伸手一摸才知道，原來脖子上還留有一些沒有沖洗掉的泡沫。
　　 朝陽升起之時，我也已經(jīng)醒來了。面對有些凌亂的發(fā)型，我向來是不想搭理的。然后如同本能一樣地洗漱與整理東西，收拾好之后還得趕緊出門，以免錯過地鐵——你要知道，早上的五分鐘往往比晚上的五分鐘更加珍貴。爾后我就不明不白地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上，開始一天的新的工作。我總是在工作的時候沒來由地向窗口望去，望見樓下那一叢花圃，望見在風中搖曳著的可愛花朵。園丁拉來水管給它們澆水，清水的澆灌讓花瓣更加明艷。我聽到了吞咽的聲音。花兒被種在泥土里，花香才有了意義。這一點，我得萬分感謝那些辛勤的園丁，每當我走過長廊，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那一定是從花圃傳來的，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因為永生的緣故，你知道的，有些時候還不僅僅是敏感這么簡單，甚至可能是脆弱。一沓文件突然墜地，道歉與指責逐漸在雙耳中雜糅，就有可能變成殺死意義的刀。當又一天過去，我們才知道曾經(jīng)的精神與肉體從我們的身邊滑過。我們伸出手來，卻沒辦法抓住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我的腦中一片混亂。不過很快我就高興起來了，因為在日光完全埋入地平線的時候，我又再次擁有了自己。于是乎我照例來到了澡堂，照例選了一個沒人的空地，只是為了獨自面對我的靈魂。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夜里發(fā)出光亮的大廈，與浴室里的墻磚原來是同一種東西。我又聽到了夜色的轟鳴，一個無形的機器正在運轉(zhuǎn)，那些光亮在遠處看去的時候，就好像掛在夜色幕布上閃閃發(fā)光的珠子。同事說我在做夢。可是花朵尚且被種在土里，而人們?nèi)羰请x了那一幢幢大樓，就仿佛懸在空中一般。它們會滑落下來嗎？我不知道，但姑且算是永生的代價吧。
　　 第二天我照例打開新聞，卻是看到了一行醒目的文字，文字上明確寫著某人的死訊。而那個死去的人，時常抬起頭來望向窗口，去看那些曾經(jīng)在花圃中熠熠生輝的小生命。很幸運的是，今天的園丁又新挖來了一簇鮮花，將它種下，然后等待它散發(fā)出清逸的芳香。
　　 我的嘴角勾起一絲戲謔，于是我真正地獲得了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