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做一棵柿樹(散文)
一
別看高水村枕著羅霄山脈,被低山高丘包裹著,山頭樹木繁茂,卻真正能活下來的古樹不多。
一棵楓樹,立在村中的池塘邊。不知是不是塘水豐盈,土地肥沃的原因,楓樹沒幾年工夫就長得枝干肥碩,葉兒鮮碧,一幅慵懶富態(tài)的樣子。在樹界,絕對算是富家子弟,它與花草、魚蟲、蝴蝶、飛鳥、池水相伴,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風流浪漫的日子。享盡了樹間的富麗與驕傲。
樹們以為,楓樹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快活瀟灑地把日子過下去。豈料,禍根早已埋下。在一次狂風暴雨中,它被連根拔起,圓滾肥碩的樹干橫臥在滋養(yǎng)它的池水里,拔起的根帶著潮濕肥沃的泥土向四面叉開,隱在枝葉間的爬蟲、天牛、蛾子無比驚恐地四下逃竄。鳥窩滾落在水中,孤獨無助地上下浮沉,鳥媽媽圍著池塘尖叫幾天不肯離去。
來往的人議論著。有人說,太優(yōu)越的條件未必是一件好事。有人接了話,是啊,是溫床也是一劑麻醉藥,讓樹忘了深扎土地是樹的根本。還小的我似乎聽明白了,又似乎聽得不明白。顧不了那么多了,心里惋惜著那個鳥窩滾在水里,若滾在旱地,一定要扒開看有沒有鳥蛋,有沒有鳥寶寶。我找來廢報紙疊一個小窩,捉來“吱吱扭扭”叫的天牛。也尋來長毛線,系在天牛的脖子上趕它走,放它飛。
二
村后高山頂上有一棵松樹,半抱之粗,枝繁葉茂,矯健而強悍地立在了山的極頂。風兒一吹,枝枝葉葉就活動起來,在天幕的襯托下,不管深綠或淺綠都像落滿夢的精靈兒,又像一位豐姿綽約的少婦在作一個嫵媚的笑。在樹界,它絕對算是瀟灑而俊朗,豪邁而英氣的。它身邊不遠處,大約三四米的地方,是木荷、石楠、刺杉、紅橡、鐵力木、杜鵑、檵木,雖然與松樹比鄰而居,但占的地形位置較低,只能說是默默地相伴,默默地仰視,或是暗暗地羨慕,暗暗地崇拜。松樹除著很享受這種被仰視,被羨慕,被崇拜的感覺外,似乎更滋生了豪氣和斗志。三個主枝交錯著盤旋而上,把樹的高度無節(jié)制地往云端上拔,氣勢奪人地獨攬陽光,與白云起舞,與星星對歌,與月亮私語。它早已忘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果不其然,在一場暴雪中,它被殘忍地撕下了兩個枝干,流出的松脂一滴滴一汪汪,如淚如血。人們看了好不心痛,指著說,這下那棵松樹該活不成了。誰曾想,不到兩個月,剩下的那個枝干,像長了鳥的翅膀,更瘋狂地朝上追高,恨不能攬下所有的陽光和雨露。它終究迎來了滅頂之災(zāi)。在一次雷雨中,遭受了雷電襲擊——“沙啦”一聲,枝干爆裂,伴隨著“呼呼”起火,令人觸目驚心,它真的成了“雷擊木”。
再回看與它比鄰而居的木荷、石楠、刺杉、紅橡……它們沒有受到絲毫侵害,依然靜默地蓬勃著枝,嬌嫩著葉。
村里學敏伯背著手去看了一眼,伸手掰了掰燒焦的枝丫,枝丫一截一截地斷了下來。他舉著斷枝搖了搖頭,無比惋惜地嘆道:“哎,太剛烈了,太招搖了,不懂得生存的哲學?!蔽抑皇屈c頭,心里卻不明白他說的話,花草樹木本無血無肉無心思,怎還會有哲學不哲學的?我上躥下跳,呼朋引伴,邀來蘇崽,日日,張華,新崽,扛上鎬頭去劈松膏了。我們議論著那棵雷劈的松樹能劈下多少松膏。我們暢想著提著漁燈,抓來一條又一條的黃鱔、泥鰍、牛尾巴、七星、翹嘴……我們暢想著是油煎還是熬湯,暢想著賣了買花裙子還是紅褲子。如果松樹有感應(yīng),聽到我們這樣的議論,會不會后悔落淚。
三
村口有一棵大柿樹,方圓幾十里數(shù)它最大最老。柿樹兩人合圍之粗,它不是直沖云霄,而是橫斜著長。像一架橫斜著的梯子。
我仔細看大柿樹的每個枝干,它們順著主桿延伸的方向,有的東歪,有的西斜,有的好好的,突然一拐,向另一頭伸去。不管它們是什么姿式,永遠是仿佛在承接什么,又仿佛在打撈什么,或護佑什么的樣子。是的,它所處的位置在村口,風來了,它擋住,雨來了,它接住,它每日為人們迎來第一縷曙光,也為人們送走最后一道晚霞。春吐綠,夏搖風,秋染一身火紅,掛一樹燈籠。一日復一日,年年又歲歲。來往的人們,累了、困了,可以靜靜地在它的身上依靠。更有頑皮的孩童,吃飽了柿子,抱著柿樹睡著了。
村里老人告訴我,每一棵樹都有一個朝日枝,也叫朝天枝。我尋著柿樹的朝天枝。它的朝天枝看上去并不招搖,沒有過分長高,而是與其它枝干平鋪著拉出寬度。我目測著,柿樹平鋪的寬度勝出了它的高度,它在村口匍匐著,只顯大,不顯高。
再看樹底。下方是一條小溪流。溪流不大,窄處一步之寬,寬處也就五米六米,一根竹篙往中間一撐,便一躍而過。若逢雨季,溪水豐滿,若逢枯水季,呈現(xiàn)的是一條露著鵝卵石的干涸的溪床。顯然,這棵柿樹,如果靠眼前的小溪流過活,是活不到今天的。柿樹到底有多少歲,我曾經(jīng)問過村里最年長的老人,回復說他問過他爺爺,爺爺說他小時候樹就那樣匍匐著。彼時,我想到了村中被風吹倒的楓樹,也想到村后那棵雷擊松。顯然,這棵柿樹它不僅讓自己的枝干匍匐著長不顯高,還把自己的根深扎大地。這是柿樹的聰明。
我老家開挖大水庫,我跑去看,從破開的土層看,上層一到兩三米,是地表濕土層,幾乎所有植物的根都扎在那里,再下去,就是干土層了,沒有草木的根愿意再往深處扎了。我家曾經(jīng)挖過一個深水井,我聽母親再三交代挖井的師傅,說往深處打,一定要越過干土層,接通地下水脈,這樣水質(zhì)好,水井也不會斷水。我想,這棵柿樹,長這么大,活得那么好,它的根一定是越過了干土層,穿過了其它樹木無法扎透的厚土,接通了地下河流。不然,它的命運一定枯死,假如地表水夠養(yǎng)活它,那它的命運與村中那棵楓樹應(yīng)該無異。
四
據(jù)說那棵大柿樹險些被砍伐。多年前,外村一個男子,挑著畚箕,拿著斧子去山里砍柴,走到柿樹底下搭手一望,不想走了,打起柿樹主意。它掄起斧子就是一頓猛劈。劈下一塊又一塊樹屑,當劈到海碗大的豁口后,斧子再也掄不下去了,不管多么賣力,“咚”一聲被彈回,仿佛是落在堅硬的石頭上,再也撕不下任何樹屑??巢袢瞬桓市?,換一個地方繼續(xù)下斧子,同樣劈下海碗大豁口后,“咚咚咚”被彈回。男子無奈,只好收手,留下兩個大豁口,挑著畚箕灰溜溜逃跑了。
這是不是真的,不知,或許是人們?yōu)榱苏f這棵樹,編了一個神話。
村里的老木匠說,那男子哪里知道,這棵樹是一棵獨樹,如果你是細心的人,一定會發(fā)現(xiàn),它不是圓的,而是扁的。因為它所處的位置是溝谷地帶。風要在這條不算寬闊的溝谷過去,一年又一年西北風吹,自然把樹吹扁了,也把樹吹得堅硬,砍得動才怪哩。
我繞著大柿樹走了幾圈,柿樹把男子對它的傷害早已長進了年輪里,但還是難掩傷痕,那兩圈隆起的大疤在無聲地訴說著曾經(jīng)的遭遇。我撫摸著樹,輕輕地坐上去。跟著我來的小黃狗看著很羨慕,但它爬不上來,仰起頭沖著我搖尾巴。那小黑貓就不一樣了,它一躍超過我,回頭給我一個不屑的眼神后,三五兩下躥到高處,隱在枝葉間與鳥兒眉目傳情。
常有人圍坐在柿樹下打牌、喝酒、聊天。聊三國,聊水滸,聊城里的戲班子。當然也聊樹。聊被風吹倒的楓樹,被雷劈的松樹。都說這棵柿樹最聰明、最有風韻、最溫暖。
是呀,別看這三棵樹,卻蘊含著深刻的意義,它們讓我們見證了生命的脆弱,也見證了生命的偉大。它們給了我們教訓,讓我們懂得了生存的智慧和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
我曾經(jīng)讀三毛的《如果有來生》,三毛說,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我想改一下,如果要做樹,就做一棵柿樹,深扎大地,不圖富貴虛榮,不畏嚴寒狂風,方可站成永恒。
楓樹的倒下,松樹被雷擊,都帶著悲壯色彩。但我還是選擇喜歡那棵老柿樹,只有活著,它才可以掛果,才可能繁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