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城市的馬(散文)
一匹馬走在城市街頭,在車流湍急的鬧市,馬蹄嘚嘚,腳步沉穩(wěn),不急不躁。馬背上馱著一輛架子車,車轅坐著一個中年漢子。車上載著一車的春天,馬車穿過泰昌路一百二十八號樓門口,我開車等在紅燈前,眼巴巴看著馬車和車夫仰著頭,挺著胸從我身邊經(jīng)過。棗紅馬渾身毛發(fā)锃亮,氣宇軒昂。它身體里澎湃的馬味兒,讓我內(nèi)心涌動一個海洋。
我發(fā)現(xiàn),村莊被馬車帶來了,連同村子里的人事物,草木繁花,黑瓦,紅磚。也捎來村子那些舊人的消息,我從馬的目光中,發(fā)現(xiàn)一座老房子,豁著的石頭墻,一盆海棠花;一截皮尺,一把木梳,一桿生銹的秤,一堆風(fēng)干的草藥,一只空罐頭瓶,一根豬骨頭,還有一條褪色的紗巾。
門口佇立的一棵桃樹,一棵杏樹。它們正在努力的開出一朵一朵驚艷的花瓣,一只喜鵲落下來,停在枝頭,兩只喜鵲飛過來,喜鵲們在商量家族事宜,計劃在哪棵樹上安家,筑巢。
老井春心蕩漾,井水清澈,水面倒映著藍天白云,樹。風(fēng)不時的吹來,和老井抱一抱,互相取暖。
母親將土豆,一枚一枚,小心翼翼擺在窗臺,曬一曬太陽,長出芽苞,清明節(jié)左右該下地了。土豆是一座村莊的標簽,走進任何一家菜園,土豆必占領(lǐng)一席之地。饑荒年月,一顆小小的土豆,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這個時候啊,這個時候,村子的馬越來越少,翻耕機,播種機的出現(xiàn),馬不得不退居角落,在很多地方,養(yǎng)馬,主要是讓馬成為一盤美餐,滿足消費者的需求。離開土地的馬,似乎忘記如何犁地,駕馭車輛,收割莊稼。馬,失去大批的市場,只能活躍在小說家或者詩人的文章里。
這匹棗紅馬,鼻子,眼睛,鬃毛,它站在那,仰天長嘯的樣子,一下子推開我情感的閘門,我想起生命中住著的一匹馬,也是棗紅色,也是溫順,沒脾氣。我曾騎在馬背上,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過一條街,趟過南河,上了連綿不絕的山脈。不耕地的日子,我和馬形影不離,馬在岸邊吃草,我在沙灘睡覺。
父親在無數(shù)個月朗星稀的夜晚,舀一瓢玉米粒披一身碎銀般的月光,來馬廄喂棗紅馬,馬廄就在我睡覺的窗前,距離我的房間有四米,不,五米。馬站著抑或臥著,我看得很清晰。我們常常借著一地的月色,互相對視著,無聲的交流著。馬沒有什么奢求,一把草,一捧糧食,一桶清水,足矣。相比之下,人充滿奢望,棗紅馬在的時候,我不以為然,盡管我與馬朝夕相處。即便是上學(xué),放學(xué)后我第一件事解開馬韁繩,沿著田野堤壩遛馬,我們談不上相依為命,在某種程度上,超過和一般人的關(guān)系。
父親寧肯罵我,沖我舉起雞毛撣子,也舍不得揚起鞭子抽馬一回,棗紅馬在我家住了六年,陪伴我讀完小學(xué),升入初中。父親后來將棗紅馬賣給北屯姓吳的人家,我不同意也晚了,等我從中學(xué)坐四十分鐘的客車返回老家,棗紅馬另移其主一周了。我坐在馬廄前,發(fā)呆,一坐就是一上午,一坐就是一下午。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母親看得心疼,想讓父親把馬重新買回來,父親說,不能出爾反爾,決定的事情,怎好反悔。再說吳某某對馬不錯,夜夜都喂一把玉米粒,也喂黃豆呢,比在我們家過得滋潤。父親又說,棗紅馬去吳某某家也是好命,毛色更加發(fā)亮,肥了一圈。吳某某基本不用馬拉犁,馬在他家享受馬生幸福。我也就放心了,我很想去北屯吳某某家,探望棗紅馬,我還是忍住了,馬既然遇到好主人,還有什么不放心呢?只是,多年以后,我和一匹棗紅馬,在城市重逢。我從馬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中,看到我家棗紅馬的影子。它身體散發(fā)的草料味,馬糞氣息,令我激情四射,我明白,馬的突然造訪,激活了沉寂在我靈魂深處的一個一個故事,一段一段歲月,苦辣酸甜,悲歡離合,終究像一壇陳年老窖,未開封,就一股撲鼻的酒香,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我不知道棗紅馬和主人從哪里來,到何處去?此次一別,也許,一輩子見不到了。我趕緊掏出小米手機,也不管像素好不好,對著停在泰昌路一百二十八號樓門口的棗紅馬,上下左右,好一頓拍攝。我在一匹馬,一個趕馬車的人那里,重新獲得村莊的蓬勃朝氣。這是每一個流浪在外的游子,缺少的熱忱,激情,積極向上的力量。
棗紅馬和車夫,架子車,在現(xiàn)代文明都市,并沒有格格不入,反而很耀眼,很純粹的存在。馬就在路邊,不東不西,引得所有路過的人,心底翻騰著沉甸甸的鄉(xiāng)愁,裊裊炊煙,朗朗晴天下的山崗,流淌不息的南河,奔跑追逐的雞鴨鵝狗貓,母親的大鐵鍋飯菜,父親的老煙斗,巷子里悠悠刮來的笛聲,大街上大大咧咧走來的叫賣聲,三兩聲狗吠,四五兩輕風(fēng),樹枝上的花蕊,悄悄地落了一朵,又一朵?,F(xiàn)在,我和棗紅馬在這座城市重逢,也許是前世的虧欠,才換來今生的再次相見??晌依︸R,我能為它做什么呢?既不能拯救他擺脫被殺的命運,也沒法給它一個家。其實,我何嘗不是一匹馬,野馬,從村子里來,努力著還著房貸,車貸,拼命掙扎在生計線上。堆起一張笑臉,沖著錢一次一次彎下腰。我唯一可以為棗紅馬做得就是,我請馬住進我的作品《最后那匹馬》里,小說揣上我的名字,我的夢想,走遍千山萬水,在二十多個省市中高考試題上生根發(fā)芽?;蛟S,這是我對棗紅馬的一種別樣緬懷。
回頭看看,我活得不如一匹馬,馬豪放,沉默不語,低調(diào)做馬,高調(diào)做事。我辦不到,我害怕寂寞,也畏懼孤獨。我喜歡把半生不熟的文字,在朋友圈曬一曬,喜歡大口吃肉,大碗喝烈酒。喜歡天馬行空的編故事,也喜歡胡思亂想。我自卑,有時也懶惰。對立下的目標,半途就準備退場。沒有毅力和持之以恒。倒是有一點,和馬相近,那就是對文學(xué)的執(zhí)著。
在城市,貸款買下的鳥籠里,我進進出出,在這個鳥籠,關(guān)門是一天的結(jié)束,開門是一天的起點。沒有朋友,沒有社交圈子,常去的地方,便是作協(xié),單位和新天地廣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是一匹形單影只的馬,我和街頭偶遇的棗紅馬如出一轍,從村子來,回不到村子。生命像一根琴弦,被一個錢字,彈撥。我最大的自由,竟然是寫小說,寫散文寫故事。我覺得文學(xué)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不離不棄,真心相守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