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幽蘭錄(散文)
她是一株幽蘭,長在一個寂寞的山谷里。
前年夏天,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與她不期而遇。她獨立在溪澗邊,一叢碧綠,箭葉旁開,光色鮮翠,吐秀喬林之下,盤根溪石之畔,芬芳十步之內,清華僻寂之中。她是那么孤獨,又是那么可愛,如花仙子,高潔清幽,不染塵埃;如花君子,氣質清純,樸素典雅。
于是,一見面她便悄悄地長到我的心里面來了。我本想把她移植到自家的露臺上去的,又不忍驚醒她的幽夢,于是,我就禁不住地時常去看望她。
早春二月,我又來到了那個人跡罕至的山谷,卻竟然再也看不到她優(yōu)雅的身影。惟見她生棲的故園,一片灰燼,滿目瘡痍,焦土上斜立著烏黑黑、光禿禿的灌木殘軀。我無比驚訝,傷心至極。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到底去了哪里?我怔立在她曾經(jīng)欣欣生長的地方,沉思了好久,心想她是一株有靈性的幽蘭,一定會托夢告訴我的,告訴我自分別以后,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
情到深處心孤獨,感傷至極人恍惚。
果然,我與她是心有靈犀的。一陣來自深山的清風沿著小溪淌水匆匆而過,吹得山林瑟瑟作響,仿佛捎來了她如訴如泣的話語。在恍恍惚惚間,我閉目側耳傾聽,果然聽到了她輕似細雨般的聲音。我趕忙把她的心語記錄下來,遂有了下面的幽蘭錄——
嗨!朋友!我就是被你稱之為“小幽幽”的那株蘭花草。當溪澗在斷崖下拐出第九道彎時,霧靄里浮起的一叢翡翠綠,那就是我。曾記得,你我初見的那個仲夏,我正從青苔密布的巖隙里抽出第五支花箭,淡青色的花瓣上凝結著隔世的月光。你應該記得那天的情景吧,是空山新雨后的上午,溪流的腐木被潮濕腫脹成船,載著黃腹角雉遺落的尾羽順流而下。我根須纏繞的巖層深處,有遠古嶡類的化石在緩慢析出結晶。我告訴過你的,上年嚴冬凍裂的冰棱曾在此處垂懸,如今消融的雪水已經(jīng)滲漫石髓,帶著石英的微芒注入我的莖管,那些猶如銀絲般的葉脈,是土地爺把山魂紡成了經(jīng)絡。
呵,朋友!你不要老是夸我勇敢堅強,甘于淡泊。其實,生命是一場虛妄。植物與人是一樣的,不是愛吃苦,只是本就苦。你知道嗎?山里的暴雨總是在午夜叩響山谷,閃電炸裂天空的剎那,我細長的葉片在狂風里翻卷如帛,搖搖欲墜之際,我唯有將筋脈死死地咬住巖層的裂罅。你是無法體驗到那種野蠻生活的,我一邊忍受碎石和斷枝的摧殘,一邊還得用花苞承接住斷線的天淚。欣慰的是,待到黎明的曙光刺破云翳,受傷的蒼天之淚已化作了我花瓣上一枚美麗的朱砂痣。
余秋雨說:“在真實的笑里哭著,在真實的哭里笑著?!蔽疫^的,就是這種亦哭亦笑的日子。
作為朋友,我要向你透露一件傷心的事。深秋某日,那個住在山那邊的采藥人又背著竹簍溯溪而來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我縮在他佝僂的身影里嚇死了。真的,他對我沒有一點人性,當他兇殘地削掉我的半爿身子,我好痛呀!渾身的白血像泉水一樣從傷口洇洇滲出,凝結成了琥珀色的淚。幸好,那人最終還是松開了沾滿汁液的手,沒有把我連根挖掉。我本以為蟄伏在這個幾乎隔世的空谷,就可以過上逍遙自在的生活,看來我太天真了,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桃花源。
再也別說我清高孤傲了。說句心里話,我與其它野草并無兩樣,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卑微,卑微到連苔蘚都敢來與我爭奪方寸光陰。那些匍匐著生長的小精靈,往往趁著黑夜爬上我的葉背,用絨毛細足在我的身上編織牢籠。它們煩我、欺我、笑我、誹我,我也只能由它、忍它、讓它。我好無奈呀,只能委屈巴巴地把花莖擰成螺旋,將月光織成銀梭,在石壁上紡出光的甬道。真的是這樣,你若不信可以去問問那塊最老的苔蘚,它的綠斑上至今仍留著我突圍時掙斷的雪白氣根呢。其實吧,不是我沒血性,只是我心太軟,不是我不斗爭,只是我不想斗。因為我實在疲憊了,天天與風斗、與雨斗,夜夜與雪斗、與霜斗,一年到頭,與天地斗、與大自然斗,真的累了。
還是有首歌兒唱得好——山谷里的野百合也有春天。我干過不少的善事。一個清晨,黃樹林里的山雀銜來了一粒紅果,漿果從我的頭頂上落下來,我垂下一片葉子當作渡橋,看新生菌絲如何將果實分解成緋色的霧。我挺善良的,那年大雪封山前,山野的最后一只野蜂跌進我的花心,我將花瓣化作水晶之棺,任蜂尸在蜜露中沉淪。星星垂落的月夜,那些凝固的甜香竟化作了磷火,指引著迷途的松蘿找到了歸宿。不瞞你說,朋友!在驚蟄的響雷之夜,我曾經(jīng)拯救過一只從崖頂上墜落的雛鷹。當我接住它的時候,三條氣根應聲而斷,直到今天,每當山風掠過,我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疼。
怎能忘記,你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去年的霜降。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啊,整個山谷的秋色都在我的葉片上流轉,從蟹殼青到赭石紅,最后沉淀成墨玉般的幽深。我把畢生的心血凝成七枚種子,趁著濃霧彌漫的凌晨彈向虛空,然后,它們又像星辰一樣墜入溪澗,水面泛起的光斑,一如我初綻時分承接過的第一滴清露。我的感悟是:世上沒有桃花源,心中須有水云間,只有這樣,歲月才會在生命的枝頭綻放出最美的風景。
最后,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不幸的結局。就在去年的臘月,樵夫遺落的煙蒂點燃了冬天里的一場熊熊大火。山火燒焦了山崖,烤紅了溪澗。我與滿山的森林一起把自己的血液凝成露珠投向烈焰,那些含著清苦芬芳的水珠在空中炸開,竟?jié)蚕睡偪衤拥纳交稹瓦@樣,親愛的朋友,我走了,來不及向你告別,也來不及向你揮手,就像我當初悄悄地來,現(xiàn)如今又悄悄地離去。朋友,如果今后你若是到山谷里來找我,千萬不要悲傷,不要流淚,你就當我投奔到另一個桃花源去了,不能說沒有桃花源,只是我們要求過分了。我說過,我最欣賞的一句話,就是“生命,是一場虛妄?!?br />
……
就這樣,我在山谷里做起了長長的幽夢,直至一場隨風忽至的春雨把我淋醒。山谷寂寂,溪澗潺潺。我站在澗邊,和著春風春雨,唱起了那首她最喜歡的歌謠:“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的花時過……”
怎不令人悲傷?離開山谷的時候,我的眼眶是濕的。但我絕不失望,因為我知道,她并未遠去,在這空寂的幽谷里,當溪澗拐過第九道彎時,那些沉淀在水底的七枚種子,此刻正在石英脈中醞釀著新的輪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