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虬松錄(散文)
去年中秋,我投宿劉基故里“迷途武陽”民宿。是夜,與一班外地朋友吃喝祖?zhèn)鳌安疁丶已纭?,笑談?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甚是開懷。微醺之際,獨自移步庭前喝茶賞月?;秀敝校鲆娫和馐呉豢眯◎八勺兂闪艘粋€鶴發(fā)童顏的小矮人,非要給我講故事。
聽罷醒來,方知乃濃醉一夢。因夢境有趣,煞是奇妙,堪稱童話,故而記之,美名其曰:《虬松錄》——
虬松說:嘿嘿,尊敬的客人!我原是大明軍師劉伯溫遺落在人間的最后一滴墨汁,七百年后才長成了一棵會講故事的古松。我的根須是琥珀香的吸管,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喝著“百丈漈”大瀑布飛濺出來的水花呢。你別笑我長得像個小矮人,也別嫌我瘦骨嶙峋,歪著粗粗的脖子,頂個扁扁的平頭,不謙虛點說,在虬松界,我也是個頂級的奇葩。我是個快樂的小精靈,我的履歷就不必打聽了,我只想說,我的身上有無數(shù)的秘密,你若是感興趣,我就告訴你。首先申明,作為一個有情懷的小精靈,我今天就當(dāng)是為我家老爺劉基宣傳故鄉(xiāng)“文成”了,不收費,怎么樣?
我說:好的,綠色的小精靈,在下洗耳恭聽了。
虬松說:先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松鼠掌柜在我右邊的第一條橫枝上開了家“松果銀行”,存進(jìn)去的“際下板粟”會長出“黃坦糖”,塞進(jìn)樹縫的“雙桂紅粬”會發(fā)芽成“下尾的竹”。
我說:我想塞進(jìn)去一枚硬幣,它能長成一棵“石垟林場”的千年黃檀嗎?因為我很想自己成為一個“公陽財主”。
虬松說:娒娒,松果銀行不歸我管,具體的業(yè)務(wù)你得問松鼠掌柜。
我笑了:我今年都六十一歲了,你咋還叫我娒娒?
虬松說:我今年七百多歲了,你說我該叫你啥?
我說:知道了,老精靈。
虬松不高興了:我有那么老嗎,你咋這樣呢,一點都不解風(fēng)情。
我紅了臉:我懂了,小精靈,你繼續(xù)說吧。
虬松說:松果銀行的生意比來年上映的《哪咤鬧?!愤€要火,最早來存錢的是只來自“月老山”的缺了兩顆門牙的灰松鼠,它把過冬的橡子果藏進(jìn)樹洞,春天竟取出了一串“玉泉溪”瑪瑙風(fēng)鈴,搖一搖就落下“龍麒源”彩虹色的松針雨。消息傳到“猴王谷”,獼猴嵬連夜扛來珍藏的“糯米山藥”,換到張“七甲寺”不老松松脂做的郵票,寄給在意大利米蘭開餐館的表親時,信紙上會飄出從“玉壺”里煮咖啡的香氣。
我問:如果往樹洞里藏進(jìn)一個“雷明球”畫的紙美人,會變成一個花姑娘嗎?
虬松反問:你想干嘛?
我說:我老家“三退屋”的碎囡表叔今年八十三了,還是個光棍,他老想娶個仙女當(dāng)媳婦。
虬松說:三十八歲還差不多,現(xiàn)在的社會,剩女多如牛毛,老太婆可不好找,你那個表叔還真的不識相,當(dāng)自己是特朗普嗎?等下輩子吧。
我想想,確實是這樣,遂閉嘴。
虬松說:大約是在十年前的冬季,山雀們在我家組建了“松風(fēng)快遞公司”。它們用松針當(dāng)運單,用露珠當(dāng)條形碼,雇白鷴、黃腹角雉為快遞小哥。當(dāng)白鷴撲棱梭地飛過烏克蘭的頭頂時,澤連斯基驚呆了,這是老拜登捐給我的第幾代戰(zhàn)機(jī)呀!那白尾巴咋這么長呢?哈哈,這是逗你玩的。下面可就不是妄言了。有個孩子把超難的數(shù)學(xué)試卷存入松鼠銀行,取回時錯題全部變成了天圣山“安福寺”檐角的鈴鐺圖,上面居然還有達(dá)照大和尚的落款,嚴(yán)厲的校長舉著放大鏡看了一天兩夜,給試卷蓋了一朵盛開在“振中學(xué)校”操場邊的小雛菊。
我不敢搭腔,它繼續(xù)講:我的松蔭下有座“苔蘚圖書館”。蝸牛館長用黏液貼住偷吃由邢堅成著的《大明軍師》書頁的月光,螢火蟲把《郁離子》里的寓言故事剪成窗花。某天《文成縣志》缺了“超超構(gòu)”《延安二月》的那頁,急得我抖落滿頭松針,結(jié)果縣城“大峃”四周的九條“紅楓古道”瞬間飄起燦爛的晚霞,驚飛了九百九十九只正在“天頂湖”泡溫泉的白鷺,就連那只潛游在“飛云湖”深處的萬年甲魚也跳出水面,連翻了三個筋斗。
我說:老成頭你也認(rèn)識?
虬松說:同是劉基故里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為我的主人立傳,天下誰人不識君。怎么的,你不想聽了?
我說:哪呀,請繼續(xù)。
虬松說:我的頭頂是“松影露天劇場”。白腰雨燕叼來“南田”的蒲公英當(dāng)投影儀,播放著劉基與陳友諒大戰(zhàn)鄱陽湖時的玄兵陣法圖?!拔髁辍钡拇┥郊卓倫弁党阅徊忌稀岸础碑a(chǎn)的野草莓,汁水濺到屏幕上,明朝的鐵騎就變成了“天鵝堡”穿背帶褲的蘑菇兵。松鼠掌柜只好推出“西坑”的松子爆米花,買一桶送給“周山”頂上會報天氣的云。冬至那晚,我全身化作了“桂山”的糯米湯圓,樹皮皴裂處淌出“珊溪”的芝麻餡,松果烤箱里轉(zhuǎn)著“峃口”的軍魚。“朱陽九峰”的山魈們踩著高蹺來赴宴,帶來的伴手是“巨嶼”花前村的番鴨,丟進(jìn)湯鍋里一煮,整條“飛云江”的水族竟然全跳到云端上游了。
我說:真是不聽不知道,你的故事太奇妙。
虬松說:奇妙的事情還多著呢,有個迷路的小姑娘在我的樹根下哭出了“十源”的水晶梨,我伸出枝條當(dāng)滑梯,送她溜進(jìn)松鼠的金庫。她在松塔堆里找到“周壤”老爺爺出國前丟失的煙斗,煙圈飄出“云頂山莊”的導(dǎo)航云,她穿過“云湖”的萬畝竹海,下石莊“石門臺”的黃燈籠還亮得像剛點上似的,而此時月光下的“九龍山”上響徹了《采茶舞曲》。好了,最后告訴你一件事,今年春節(jié)我準(zhǔn)備在自家的洞府里擺三千桌“讓川”的長桌宴,主菜是清蒸云朵配爆炒星子,主食“培頭”糍粑加“洞宮山”紅米飯,酒水是吳剛釀的“桂花酒”和天宮的“老瑤臺”。到時還有《文成千古情》大型歌舞表演,主要演員有實力派影帝、號稱洞宮山第一猛士的猴王谷谷主赤臉猴王,天才女星白尾巴狐貍,著名拉丁舞藝術(shù)家草花蛇……
我說:屆時在下可否前來湊個熱鬧?
虬松說:你去找住在鳳凰山“棲真寺”邊上的老山羊吧,它是宴會的總管,要不去找盤在“石角”深澗里的五步蛇走個后門,它是宴會的安保隊長。
我一聽,就傻了。驀地,心生一個念頭:小精靈,你認(rèn)識黃山的迎客松和泰山頂上的青松嗎?
虬松說:當(dāng)然,它們都是我的堂親呢。迎客松最初是粒被軒轅黃帝煉丹爐炙烤過的種子,后來隨著煙霞飄落到西海群峰,它在唐開元年間抽芽,被醉酒的李白捎上鯽魚背,是詩仙酒葫蘆里灑落的殘釀,澆灌出了它第一簇翡翠色的松針。泰山頂上的青松,本是孔夫子與弟子們彈棋時遺落的棋子,后被前來祭天的秦始皇一聲吼震醒了,所以就長得特別有骨氣。
我問:你跟它們比,感覺如何?
虬松說:娒娒,你說這話就有點居心叵測了。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松樹也是不能比的,樹比樹,照樣氣死樹。不過,你我既然有緣,我還是要告訴你,現(xiàn)在的迎客松和泰山松煩著呢,天天被人圍著,繞著,困著,誰都可以對它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而且被經(jīng)紀(jì)人看得死死的,幾乎失去了自由,活在蕓蕓眾生的口水里,快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我問:你呢?
虬松說: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虬松,長得矮矮的,瘦瘦的,又沒名聲,風(fēng)雨不屑于我,冰雪無視于我,就連該死的松線毛蟲也嫌我身上沒肉,懶得啃我,雖然不能出人頭地,揚名立萬,卻也過得逍遙快活。我的感悟是——植物與人類是一樣一樣的,要想內(nèi)心平安,就要學(xué)會低調(diào),調(diào)起高了,嗓子會破的。
我問:在下現(xiàn)已退休,該如何度過余生?
虬松說:人各有志,不是我說咋過就咋過的。但是,有兩點可供你參考:一是人要服老,不要老是“想當(dāng)年”,當(dāng)年就算你是成吉思汗也白搭。二是要永葆童心,把悲傷留給自己,把歡樂帶給別人,要學(xué)會講童話,讓自己活在童話里。
說罷此話,它便消失了,又恢復(fù)了原形,站立在石邊,顧自在輕風(fēng)中唱起了天籟般的歌謠。
我站在月光下默默地凝視著它,心里無比感慨。呵,只有把生命的虬根在巖隙間扎出青銅般淡定的脈絡(luò),人生的每一道裂痕才會披上歲月的綬帶;不要計較針葉垂懸的霜露是冷是熱,真正的淡泊才會成為內(nèi)心致遠(yuǎn)的寧靜和平安。
(注:文中加引號之處,皆是作者老家文成縣下轄的鄉(xiāng)鎮(zhèn)名和當(dāng)?shù)氐拿麆俟袍E及土特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