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xì)雨俠騎入劍門，英魂長眠八卦陣。大雪彎弓飛將在，巴山羈旅牟陽城?！?br />　　 香爐山頂紅云籠罩，奶白迷霧在山腰縈繞，清冷的河水自黑熊溝流淌而下，繞過喧騰的小城，徑往大小蘭溝的郁林逶迤遠(yuǎn)去。藏在巴山深處的牟陽城，每天都有行色匆匆的武林俠士經(jīng)城門守衛(wèi)仔細(xì)盤查后進(jìn)入內(nèi)城。往日冷寂的旅店現(xiàn)在一床難求，城里的氣氛悄悄緊張起來，青石街巷里，手握長槍的巡邏衛(wèi)隊威風(fēng)凜凜，沉重的腳步踏散了黃昏的寒冷。
　　 大唐建國后就銷聲匿跡的俠客令，突然于六十九年后重現(xiàn)南江境內(nèi)的牟陽城，帝國游俠兒均趨之若鶩，紛紛涌進(jìn)牟陽城，給冷寂的兵城帶來了繁華，更帶來了莫名的詭譎和危險。
　　 群山冷寂，如血晚霞灑在巨石壘砌的巍峨城樓上，“牟陽城”三個大字熠熠生輝。城門口排起長長的隊伍，守門軍士仔細(xì)地檢查每一個進(jìn)城的人。叫賣聲、吆喝聲、鼓樂聲不時從城內(nèi)傳出，給徘徊在城門口的寒風(fēng)一蕩，悄悄飄散于潺潺的河水里。此時，一隊奇裝異服的西域商隊載歌載舞走過城門，城門口忽然涌起一陣騷動和喧嘩，馬上又被軍士高聲喝斥壓了下去。
　　 城外數(shù)里之遙有一土丘，長著幾十棵高大的水青岡，血紅的樹葉把土丘也染紅了。那一片紅云中，青衣長衫的左二俠與綠裙的燕玲悄然而立。兩人望著夜聲漸喧的古城沉默不語。
　　 這是我想象中的大唐江湖。米倉深處，兵城端肅。其時，廢太子李賢已被母后武則天貶謫流放于巴州兩年有余。李賢是武則天第二子，自小師從初唐詩人王勃，賢良能干，時人贊譽(yù)稱“有唐太宗遺風(fēng)”。最是無情帝王家，太過聰慧是李賢的原罪，是他命中注定的悲劇。武則天為滿足君臨天下的野心，高高舉起了屠戮李唐皇胄的屠刀，她的幾個親生兒子亦難逃一死。雖貶寓巴州，李賢仍心憂社稷。得知母后高舉屠刀刺向自己的皇兄皇弟，他悲郁難名，泣血寫下《黃臺瓜辭》：“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弊鳛閮鹤?，李賢希望以自己的詩歌，委婉地勸諍母后停止殺戮。不久后，《黃臺瓜辭》傳入長安，市井小兒皆能傳唱。武則天惱羞成怒，她拋掉心底最后一絲母子之情，親自為兒子李賢的生命按下了終止符。大唐帝國國運正隆，李賢卻不得不被動告別這盛世，告別他留戀的人間。他或許從未料到，從他寫下《黃臺瓜辭》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進(jìn)入倒計時，手握滴漏的，是他深愛的母后。長安通往巴中的驛道上，手執(zhí)毒酒的丘神勣正在星夜兼程，牟陽城是必經(jīng)之路，據(jù)江湖可靠消息，今日黃昏，丘神勣將抵達(dá)牟陽城。大俠左二受李賢乳母以命托付，力保李賢平安。茲事體大，左二不得不刨除俠客令，遍邀天下仁人俠士齊聚牟陽古城，共阻丘神勣，保護(hù)廢太子李賢。
　　 最后一抹夕陽被群山阻斷，黑夜突然降臨。左二縱馬飛下土丘，疾馳入牟陽城。一場血腥的截殺與突圍，即將在古老兵城的巴山夜雨里恣肆上演……
　　 遠(yuǎn)去了刀光劍影，消弭了鼓角爭鳴。水霧和黃昏相攜退后，我站在頹圮的牟陽古城遺址上長久地發(fā)呆。河風(fēng)輕柔，四周青山綿亙，我恍如走進(jìn)牟陽城悠遠(yuǎn)的歷史長夢中。夕陽被高山吞沒，涼風(fēng)颯然，巴山夜雨與千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暗夜倏忽如期而至。秋池宛在，唐時寒月今夜雨。歷史和現(xiàn)實，共享了這一場淋漓之美。
　　 千年恍若一瞬，古城已被雨打風(fēng)吹去。
　　 光霧山大壩景區(qū)入口，牟陽古城遺址掩映于葳蕤荒草間，行車駛過，幾乎無人留意。除了窮于探究文史的朝圣者，遺址鮮有行人足跡。我問過當(dāng)?shù)亻_客棧的居民，他們對古城歷史知之甚少，只隱約聽說古城毀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腳踩灰白的古磚，依稀可見煙熏火燎的痕跡。我耳邊似乎響起畢畢勃勃的火爆聲、吶喊聲、奔突聲、呼救聲。百年前，那一場無妄的大火，燒毀了古城的前世，亦荒涼了它的今生，燒疼了光霧山的晨霧，燒疼了蒼茫的南江文化。
　　 光霧山大壩又叫牟家壩，因大量牟姓人家居此而得名。古人謂山南水北為“陽”，平壩在水北，故又名牟陽壩。大壩四周地勢險要，群山拱衛(wèi)相連，平疇廣袤的大壩間，一條依山小河蜿蜒流淌。大壩四周植被茂盛，大壩平曠，土地肥沃，自古是北上中原、南下巴蜀的重要交通要塞，也是經(jīng)米倉山北上南下的必經(jīng)之路，歷代均為兵家必爭之地。
　　 我偏愛大唐風(fēng)華，大唐帝國時期的牟陽城，是掩藏在米倉群山中的一顆小小明珠。處于大壩中心的兵城，城堡按八卦圖修建，城池不大，但易守難攻。過往商家成群結(jié)隊，牛嘶馬鳴之聲響徹谷宇。鼎盛時期，城中有煙戶三千，客棧二十余家，鋪面百余家，二萬余居民。酒樓、茶館、商店、藥鋪、青樓沿河而建。河水倒映著街燈，商鋪常常營業(yè)到三更，夜市還沒消停，曉市已然開始。
　　 《南江縣志》載，牟陽城是古米倉道北上中原，南下巴蜀的重要驛站。它始于夏商、盛于漢唐、毀于民國。歷代商旅云集，刀兵不斷。秦前規(guī)模較小，主要為商旅驛站。周武王班巴師伐紂、司馬錯率軍滅蜀均曾暫居古城。兩漢時，古城辟為兵站。公元前206年冬，劉邦王漢中后，遣大將軍韓信在牟陽壩秘密筑城，招練兵馬，以掩項羽耳目。東漢末年，漢中王張魯治漢30年，屯兵囤糧于牟陽米倉。建安二十一年，曹操打敗張魯，據(jù)有漢中，亦屯兵囤糧于此。建安二十三年，諸葛亮出奇兵由關(guān)壩而來，焚毀米倉糧倉，大敗40萬曹操軍。劉備稱漢中王后，繼續(xù)擴(kuò)建牟陽城郭。蜀伐魏時，張飛與張郃亦曾于古城外鏖戰(zhàn)50余日。唐太子李賢貶謫巴州、李重茂任集州刺史、宋大將高懷德貶集州刺史、宋女將陶三春避難集州時，均曾登臨過牟陽城。城內(nèi)有關(guān)帝廟，殿宇輝煌，香火旺盛。清朝末年，白蓮教義軍占據(jù)古城招兵買馬，抗擊清軍，最終血灑米倉山。
　　 及至民國，巴陜悍匪王三春逃退中一把大火焚毀了牟陽城，只剩下這殘垣斷壁，昔日繁華煙消云散，唯有大壩陸續(xù)出土的古兵器、漢陶器、古銀器、漢王銖，還在默默訴說著牟陽城的前世傳奇。
　　 站在曾經(jīng)的古點將臺遺址上極目遠(yuǎn)望，大壩一眼平疇，四周蒼山如海。右有大小蘭溝，原為光霧山景點，現(xiàn)已封山育林，禁止游人進(jìn)入。我多次到大壩消夏，也曾于某個黃昏驅(qū)車沿水泥道探索前行。橋下溪水喧騰，兩岸林木蓊郁，鳥鳴幽谷，霧氣隱約，水汽森然。因少了管護(hù)，道路被雨水沖刷得凹凸不平，時有落石橫亙路上，不得不中途折返。聽當(dāng)?shù)厝苏f，大小蘭溝里，常有黑熊、野豬、獼猴橫臥道途，野雞野兔隨處可見。
　　 行走在大壩小河邊，縱是夏日，仍需身添長衣抵御寒氣。大壩的氣候變幻莫測，明明艷陽當(dāng)空，一片霧走后，就會引來一陣大雨。當(dāng)?shù)厝苏f，下雨的小河邊是不能待的，說不定就會從上游突然下來一堵水墻，高達(dá)數(shù)米，裹挾著泥石，氣勢洶洶。水墻一過，雨住了，小河又恢復(fù)了平時的潺湲清流。
　　 溯流而上，幽靜的人行步道一直蜿蜒至黑熊溝，不時有相約消夏常住的老人緩步走過。左有高山杜鵑，厭倦了俗世繁華，盤根虬突于山頂懸崖峭壁間，每年五月，于高空綻放千年的嬌妍。右有黑熊溝河水喧嘩，兩岸景致優(yōu)雅令人流連。風(fēng)吹過，莫不是丞相諸葛輕搖羽扇，整裝的士兵正日夜操練。
　　 林木列陣，山霧縈回?？v使最細(xì)心地追尋，也難以把天然畫廊的大壩美景與波詭云譎的古城蒼茫綴連在一起。我每次到達(dá)，都是用心尋覓，像一個虔誠的朝圣者，我想叩醒古城的千年迷夢，又或者，在某一個夜里，古城像一位時光老人，輕入我夢。霧徊茶縈間，向我講述牟陽古城的前世傳奇。
　　 我重回大唐牟陽古城，昨夜的血雨腥風(fēng)已被巴山夜雨洗凈，江湖豪杰的截殺并未成功，清晨薄霧里，丘神勣已縱馬奔向巴州。
　　 米倉蒼茫，紅葉即將紅遍。宿命不可逆轉(zhuǎn)，太子李賢的生命，將在明夜某時因一杯毒酒終結(jié)。
　　 出了城門，馬車緩慢前行，車內(nèi)，身負(fù)重傷的燕玲臉色蒼白。太陽正噴薄而出，晨風(fēng)在深谷里回蕩，那是牟陽城悠遠(yuǎn)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