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給自己一桌茶故事(散文)
一
聽到一段拷打我們的靈魂之問——一個人寂寞,兩個人在一起就不寂寞?我習慣按照這種思維去想事——一個人喝茶就沒有故事?必須是幾個人圍桌品茶才有故事?
其實,在數(shù)量上兜圈子,我們就繞進去了,意義不大。
退休了,或者一個人休閑,日子就相對平靜下來了。孤獨,無聊,沉悶,寂寥,難耐,折磨……一串串負面的詞就跟上來找茬了,程度加深,如鎖緊扣。人是需要有故事有好故事來支撐的,不然就難感覺日子的生動有趣。
喝了好幾年的茶,便覺得自己和茶有了故事。
當然,這些故事跟名人品茶論茶的故事相比,有點“小巫”,他們的故事還是給我很多啟發(fā)。我認為,這茶,是故事的引子,就像鹵水點豆腐。或者說,一枚春茶葉如一粒石子,投下就有漣漪,漣漪不是故事,也是風景。
《紅樓夢》第41回,賈母攜一行人去妙玉深居的櫳翠庵。侍奉完賈母潤茶解渴,妙玉拉著寶玉寶釵去喝茶,用的是雪水煮茶。原話是這樣:“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時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那一鬼臉青的化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
別以為這是簡單地喝茶,話中有話,我妙玉入庵五載有余了,喝得出這入庵求孤的味兒么?懂得梅花擎雪的清香雅韻嗎?“埋在地下”的,何止這一甕陳年的雪?這雪水煮茶,也將妙玉一段悲情有了釋放。她起碼可以溫暖一時,發(fā)泄是人情緒保持安定的一個方式。有評家認為這是表達妙玉“洗塵靜心”之舉,我們不管這些,我把這看成一段妙玉抒情式吧。我并不看作是妙玉的凄楚表白,而是有絕妙的蘊意、深刻的抒情。若是平常一桌茶,喝也就喝了,故事連個萌芽都發(fā)不出。這寶玉寶釵喝得還是那么滋潤嗎?妙玉的橋段,若無這雪水煮茶,還有幾個有關故事可以讓我們懂得真正的妙玉,沒有這出茶戲,妙玉還只能算是空遁佛門而已。
可能很經(jīng)典的茶故事就是朱元璋的“圍爐煮茶”了。一日天雪,朱皇帝和臣子在陵宮議事,皇帝想起早年冷落時跟鄉(xiāng)人燒爐圍茶,便有了這個“俗興”,對皇帝而言稱不上雅興。可能這個皇帝留給我們的故事,多半是民俗的,與他的身份有關,他也能創(chuàng)造好故事。笏板上的文字早就斑駁,而茶興卻還有溫度。
想起宋相王安石,年老后患有痰火之癥,和蘇軾在官場幾乎成了政敵,但居然托蘇軾回老家時,從瞿塘中帶一甕峽水煎烹陽羨茶去疾。我不知蘇軾是否和王安石對坐一桌而品。真是一段好故事??!杯酒釋兵權,一甕江水煮茶也釋了一段為政的爭斗。因茶有了理由,有了托付,茶載的故事一點也不比冊頁少。
茶,是抒情的媒介,是舊情調(diào)的復發(fā),是愈疾的藥。怎樣概括成一個主題呢?就叫“茶故事”吧。我覺得,喝茶如果停在解渴的層次上,就膚淺了,茶之所以成為文化,是因為我們賦予了喝茶品茶的很多故事,哪怕不是自己的,拿來放在茶桌上,也會給桌上茶添加韻味。茶道,不僅是茶藝,更是人生之道,把茶道茶藝作為修行的道場,不為過。
把這些故事拿來再讀,真得感謝這茶,吸附了天下的水,水跟著茶“生色”。這都是曾經(jīng)的傳奇,是用茶湯澆出來的歷史故事。我的茶故事入不了傳奇,但我喜歡給自己一桌茶故事,不必流傳,只在心中暖著,還在唇邊香著,即可。
二
世俗之人,見了朋友,一桌設茶,恭敬奉茶,一段互酬互敬的故事就開始了。
去年初夏一日,老友忘年交“老海”微信約我去他家一趟。案上置一竹木茶盤,杯壺茶氣裊裊。他說特邀一起品。悶頭喝就沒有了故事,偏偏這情境來了故事。
想到了“同樂”?我問。
“與友同樂。”老海把《孟子》的話的“民”改為“友”,“對弈是爭斗之樂,同品一盞茶是‘觥籌’之樂。”
這令我想到《弈喻》,警覺“人固不能有失”;想到歐陽永叔之觥籌宴酣醉翁亭,學“禽鳥知山林之樂”。
這是他兒子出差浙江,在余姚買下的高山云霧茶。老海說,高山云霧茶,宜用透明玻璃茶杯沖泡,今天就置于這紫砂壺,想考考我這樣沖泡的“謎底”。莫不是“高山流水”之說?于是給我一個“知茶”的雅號。
這段“約茶”的故事,雖無情節(jié)故事,卻讓我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轉了個小圈,這是勸我,放下忙碌,不在對錯的漩渦中打轉,多與山林自然結趣。
還記得他借茶憶苦思甜。老海說,當年其父壯年,農(nóng)隙時也有“茶”趣,買不起茶,便入山刨茅草根,晾干入茶,才沒有好上賭博。我不知這段往事的因果關系,但我知道,茅草根可挽回一個浪子。有益的愛好不能占據(jù)我們的時空,不良的愛好就趁虛而入。
中國人對草木的態(tài)度,幾乎是根根珍惜,結為生活之友,我母親就每年摘取一籃子金銀花,每頓熥水喝,我曾造詞形容我家是“金湯銀光”,似乎所有的疾病,“金銀”都可治。
中國社會,從農(nóng)耕而來,從來都是帶著草木之香。讀書可知,德國人在民生凋敝的“二戰(zhàn)”之后,最悲慘的卻僅僅是那些赤腳的孩子們緊隨搖搖晃晃的拉煤的火車,追著那些掉落新來的煤塊。在兩種文化里走過的人,所見不同。工業(yè)文明下的痛苦,對我們而言,簡直是向往。農(nóng)耕文明下的我們追求著簡單的“碳化”加工。那時的德國孩子在中國,可能一天也撐不下去……
一捏茶草,一盞茶湯,讓我們的聯(lián)想進入了縱橫馳騁的天地,也對我們自己的文化故事,有了深刻理解和熱愛。喝茶不止于茶,生活的風云也入茶。
“茶”的造字,直觀地告訴我們,人在草木之中,這是一種文化形態(tài)。記得作家汪曾祺的《泡茶館》里引述了在云南的鳳?街和龍翔街交匯處的茶館壁上亂涂的兩句詩是“真正”的好詩——記得舊時好,跟隨爹爹去吃茶。
老海說,也是因為父親以茅草根入茶,所以一生凡是干凈的草莖草葉草根,他幾乎都入茶壺。粗飯淡茶一生,活在草木文化里。他的正廳懸字,寫的就是“草木養(yǎng)性”。他說,不養(yǎng)性,何以“致遠”?他的“致遠”特指年齡,如今91歲了,養(yǎng)生也是“致遠”。
三
其實,我也是從與老友老海對飲的故事中理解了清明節(jié)。
最近我換上了一桌醬瓷色的茶具,從色彩上,和清明節(jié)呼應。
我在求學的兩年里,父母先后離世,那時我貧無分文,無法厚葬父母,說實話,連骨灰盒都買不起,況墓地,更是為難我了。
我的叔叔做村黨支部副支書,他說,讓哥嫂“隨風隨云”吧。這四個字是他的獨創(chuàng),我明白,就是不給父母留半點塵埃在人間。所以,每逢清明節(jié),或過大年,我只能在腦中與風與云對話,遙祭父母。
我叔叔五年前去世,他叮囑孩子要“海葬”,要步他哥嫂的后塵,叫“隨水”……
如今看來,我沒有遺憾,反而覺得他們都是死得浪漫。況且,我祖上也并無墳地,有與沒有,都可悄然離開,一抔土,一捧灰,隨風隨云隨水,都是寄托。
什么是祭奠?人們選擇的多是儀式,墳前一堆紙,一縷煙(因不安全而不提倡),一束花,寄托哀思。祭奠就是懷念,懷念的方式,也能因人而異。于是,我選擇置一桌茶,心念父母。默默地想故前事,找回和父母相處的時光。
從封存好的盒中拿出一包荷葉,一包金銀花,一包玉蘭花,捏上幾簇“日照綠”,來一壺“雞尾茶”,草木即茶,不必喝出綠茶紅茶白茶黑茶滋味,心中有父母,父母仿佛笑著向我走來,近桌而坐,笑瞇瞇地。風,我追不上;云,我夠不著。那就在這個中華民族共寄哀思的日子,約請父母移步而來吧。
這醬瓷色的茶杯茶壺,讓我想起母親當年在老街買泥瓷碗的故事。
老街,除了賣套娃、麥芽糖,母親不驚耳,囊中羞澀,不敢打聽價。一聽賣小雞仔,賣泥瓷器,母親怎么也得從炕席底下摸索幾毛錢的票,裝在對襟衣服的內(nèi)置衣兜,拍打拍打,笑盈盈地出門問價侃價。
唯一一次印象清楚,母親破費一筆大價錢,買了一只醬瓷碗,內(nèi)外都是掛了釉質(zhì)的,錚亮發(fā)光,可隱約照見人的臉。我家的碗,幾乎都是泥碗,當年考學走出,母親還說,泥碗換了瓷碗就很好了,不必鐵飯碗。她想得開,從不給我一點壓力,一切,在她的心中都是風輕云淡的樣子。
后來知道母親如此破費的原因了。那時熥菜,花生油金貴,滴上幾滴,都是奢侈。母親覺得泥碗用油格外多,油分浸漬,充滿泥碗的細小縫隙,肯定費油,而醬瓷碗就沒有這個缺點了。
生怕母親說我用紫砂壺也和用泥碗一樣,她可能也懂得“養(yǎng)碗”和“養(yǎng)壺”一個意思,但怎么舍得用油水去“養(yǎng)”呢。
那時年輕,不懂得一只醬瓷碗在我一生中的精神價值,變賣老屋時,沒當心,可能早就被新屋主給扔了。
今天的我,能有茶水喝,父母當然會看我面相知我處境,但愿兒子過的日子滋潤。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我家此日草木清茶更裊裊。我把一桌故事送給自己,寂寥之中,還有父母的影子。
無論是什么故事,都是碎片,我放進茶壺一煮,故事復原,何必為一個人的無聊而糾結。
沸茶時,我也按套數(shù),來一遍洗茶。去塵埃,留得一壺干凈。茶盤中,我喜歡擺一件“玉白菜”,洗茶過后的水,澆上去。白菜變色,綠白分明,甚是悅目。人說,白菜——百財,這是一種美好的愿景,自我祝福,并不錯。得閑坐喝茶時光,也是財富呀!
我還是喜歡母親念叨的世人皆說的順口溜——百菜不如白菜。她的語調(diào)里沒有勉強。安于貧窮,樂于素物。從母親口中說出,感覺不一樣,影響了我的一生。
在簡素的日子里,那些故事都是干干凈凈的,多少執(zhí)念,不必遁入空門才得以放下。
粗飯淡茶,也是一桌,況且茶飯里還有故事,味道多么厚!如果沒有故事,這些茶飯,可能這是滿足了口舌之欲,還有多少人生人文價值!
對自己好點吧,假如還有閑日子喝茶,那就給自己一桌茶故事吧。裊裊的茶煙,款款的茶香,可以勾起故事,裝下故事。
2025年4月14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