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文韻】父親的漁業(yè)手冊(散文)
守住在那個窗口,這么多年了,就一直都沒有移動過。它是長方形的小木盒,約二十公分高,平面面積約比標準A4紙(210×297mm)大15%左右。在時光的磨礪下,它的皮膚表面色質黯淡,原表層的紅漆已有部分脫落。原本開口處的小鎖早已銹蝕,布滿了時光的痕跡。今年初春,在一個睛朗的日子里,父親找來紅漆,將盒子仔仔細細刷了一遍,并重新配上嶄新的鎖具。
經過翻新后,小木盒有了一番新的面貌,似乎重新回到我的童年。其實,小木盒不管外貌如何,在父親手上始終都是寶貝。只要我走進小木盒的“內心”,就能發(fā)現(xiàn)里面擺放著一本小冊子。正是這本冊子,激活了盒子的心跳。
這本小冊子,算不上書,也顯得不那么正規(guī),只是一本用毛筆書寫的本子,而且紙張粗糙,略帶黃色。但一個小小的毛筆字,倒顯得“精氣十足”。
小冊子沒有標準的冊名,父親取名為《漁業(yè)守冊》。據(jù)父親所述,那是老一代的漁人苦心傳下來的。只要翻開手冊的內容,仿佛就能翻開一段歷史。
我們當?shù)赜幸环N傳統(tǒng)的捕魚技藝,叫扳魚,我們那塊也叫“扳罾”。準確地說,扳罾只是其中的網具,還要將網具綁上墜物,沉入水中,通過轆轤上的轉軸杠桿,將連接網具的粗繩一圈圈地收攏起,網具綁在竹具上,連接繩子,隨著竹具升起,網自然就提起來了。
父親在河邊選好一塊有利的位置,搭好漁棚,配上簡易的生活布設,布好漁網,待一切準備就緒,再焚香祭拜一番之后,扳魚這行當,就算正式入門了。
行行有行規(guī),父親每次提到《漁業(yè)手冊》,表情都很嚴肅。他強調著,這是老一代人的謹訓,作為漁民一定要遵守牢記。
父親也是一直這樣做的。為了漁業(yè)的長期發(fā)展,守冊上有載,捕魚要取之有道,行為衡之。這種表述更嚴謹?shù)谋磉_應出自于《孟子·梁惠王上》的拓展,其言:“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其義為,不用細密漁網入池塘,魚鱉可永續(xù)捕撈;按季節(jié)入山伐木,木材可永續(xù)利用。父親稱,這里的做法與扳魚明顯無關,但道理還是一致的。父親扳魚,采用的是承包制,漁民交一部分錢給漁業(yè)部門,漁業(yè)部門也每年會放養(yǎng)不少魚苗。按《漁業(yè)守冊》中此條的詳細記載,父親設立了準則,就是各種魚都有一個捕撈下限。長不大的那種小魚,因繁殖迅猛,無須考慮外。其他大點的魚類,父親都須量體而為。比如,白鰱,父親一斤五兩以上才捕;武昌魚足斤才上;而像草魚、青魚,一開始父親設定一斤半,后來改為兩斤以上。
我隨著年紀增長,也能幫父親拉網,只是畢竟極耗體力,每次也不能持續(xù)太久。體會到父親的不易,長年累月的磨煉下,父親單手抱起我這身子,顯得毫不費力,還笑稱,老鷹抓小雞,把我逗得樂哈哈。捕魚久了,父親眼力見漲,他一看魚,估摸重量誤差甚小。我漸漸地佩服父親,后來,連村里前來買魚的人都信得過我父親,只要他手掂量掂量,連秤都省了。
父親嚴格把關,我自然也不敢怠慢,每次我扳魚時,總問父親:“這魚要放掉嗎?”另外,守冊上并沒有說鯉魚不能捕,只是記載了一個關于鯉魚成仙的故事。三陣鯉魚入網,最大的、最小的都要放生,只取中間的??晌腋赣H啥鯉魚捕上來,都放了,總覺得鯉魚是前世的仙體。當然,其他魚大到一定程度,父親也會放生的。父親笑著告訴我,人不要太貪,懂得量力而為。魚太大了,那威力,憑網根本經不住它的反抗,魚沒捕上來,網還要很大程度破損,得不償失。特別是我父親口中的超級大貨,對網損壞,簡直災難級別。
手冊上還提到特別重要的一條,不能非法捕魚,以所謂的捷徑取之。比如用藥誘捕蝦類,捕獲雖豐,但傷害生態(tài)。父親不僅身體力行,還嚴格監(jiān)督。曾經有人就做過此事,我父親甚至告到了漁業(yè)部門,后來我再也沒聽到過此類事情的發(fā)生了。
除此之外,只要熟讀守冊,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面充滿了漁民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父親告訴我,按手冊上理解,要努力與周圍的一切和諧相處。這種敬畏之心,在父親身上我有了更深的了解。常在河邊走,總能不濕鞋。深夜,河邊的氛圍因四周無人,會讓人心生懼意,但身正的父親,仿佛一道光,照耀了我,河邊哪有那么可怕。盡管小時候河邊總有各種聲響交織,但在父親的影響下,卻感受到了大自然的詩意。
那時候,蛇鼠太常見,可父親并不懼怕。我家漁棚一直有兩條大蟒出沒,父親卻一直稱之為家蟒。曾有人來捕捉,有一條差點被逮了,但父親苦口婆心下,還請捕蛇人吃了頓飯,才讓蛇免受其難。蟒蛇也隨著父親的老去,身形更巨了,但我在父親影響下,一點也不懼怕。難能少見的,還發(fā)生過兩件事,生人或會覺得恐懼,我爸倒覺得很平常,甚至津津樂道。除了有聽見蛇打呼嚕,還有一次夏夜睡覺時,一條蛇就睡在帳外,隔著帳貼到我爸手臂,我爸被這漸漸的涼意催醒了,手抽動了下,那蟒蛇也隨之游走了。我問爸:“怎么不怕啊?”一句“緣份啊!”把我恨不得笑嗆了。
手冊上除了這些,當然還有很多講究。我父親真像個信徒,一直嚴格遵守。隨著時光的沉淀,我發(fā)現(xiàn)更重要的一點,父親愛上了這條河流,常常對著河流愣神。自從改革開放后,廠房如春筍般突起,河流的身子像生了病那樣,魚兒就越來越少了。因生活所迫,父親不得已放棄了他熱愛的捕魚行業(yè)。
直到這幾年,河流重新開始保護與“醫(yī)治”,一些河流改造項目也終于提上日程,但我和父親都覺得,這條路還是很漫長。
父親總說:“破壞容易,修補難?。 苯衲?,父親重新翻新了小木盒后,我的內心還是翻起了不小的浪花。自從我打開木盒,就聽見里面有水聲漸漸傳來,我將手冊捧在手心,往日的情景,跟隨著一條河的流淌,歷歷在目。仿佛父親還站在河邊。
或許,當我再次拿起這手冊時,這又是一個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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