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滴滴答答，敲打著黑色的屋檐，如天上的織女，織出密密的珠簾。布谷啼叫，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采茶季。
　　 小時候，家里非常貧窮，家里唯一的經(jīng)濟收入就是茶葉。每年采茶季，就成了家里最繁忙的日子，從早到晚，雙手采茶如蝴蝶翻飛，根本無法停歇。最怕下雨，依然要背著竹籃上山。
　　 下了一夜的雨，枕著雨聲入夢，一覺到天明。頭一日，身體疲憊，沾床就睡。天色微亮，漆黑的夜色徒然掙扎著不愿褪去，母親的聲音已經(jīng)響起：“起床了，趕緊吃飯，上山采茶?！?br />　　 采茶季，分秒必爭，恨不得一個小時掰成兩個小時用。要是稍微偷點懶，茶葉就老在樹上，不值錢，一年的辛苦就白忙了。茶葉采摘是收獲，但鋤草、松土、施肥，都是汗如雨下的“播種”，眼看收獲在即，怎么可能讓它白白老在樹上？
　　 揉著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爬起床，衣服胡亂地套在身上。下雨天，大山里，溫度低，即使谷雨過后，還要穿起外套。農(nóng)家的早飯，永遠最簡單。蒸一鍋白米飯，炒兩盤酸菜春筍，還有干菜。這個季節(jié)，青菜、蘿卜已經(jīng)開花，辣椒、豆角尚是幼苗，沒有結(jié)果，沒什么蔬菜。我們將就著吃，幸好沒人挑食，燒什么吃什么，能吃飽已足夠。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父母勤勞，還只能維持一家人吃飽穿暖。
　　 吃過早飯，戴上斗笠，披上塑料雨布，穿上解放鞋出發(fā)。斗笠純手工，以竹筋為骨，層層箬葉疊起來，勝過雨傘。只是斗笠太重，常壓得脖子酸痛。沒有雨衣，父母就去隔壁的小店，花點小錢扯幾尺塑料布，裁成一米來寬，兩米來長，像紅領(lǐng)巾系在脖子上，起到遮風(fēng)擋雨的作用。
　　 解放鞋雖然穿在腳上，但實際起不到作用。剛走出家門時，還小心翼翼，才走幾步，鞋面已濕，再走一段路，鞋子已入水，干脆破罐子破摔，哪里有水坑，哪里踩下去，啪啪啪，濺得衣服褲子都濕了，也懶得搭理。找件干衣服換上？從來不考慮，農(nóng)村的孩子就沒有這樣嬌慣的。
　　 到了山上，霧氣蒙蒙，像給山披了白色的圍裙。我們把竹籃倚著茶樹放穩(wěn)。茶山坡度較大，竹籃要是不穩(wěn)，十之八九滾落下去，咕嚕咕嚕直到山腳，所有摘好的茶葉就白費了。我們站在茶樹下方，狠狠地抖一抖茶樹，避免樹上的水觸碰到衣服，濕漉漉的太難受，而且冷風(fēng)一吹，全身雞皮疙瘩林立起來，冷得瑟瑟發(fā)抖。
　　 嫩茶葉劃過指尖，茶汁染黑指甲縫，我皺著眉跟母親講，這種下雨天，采什么茶，還不如在家里玩，又冷又難受！母親笑笑：“要想享福，就得辛苦。要是不采茶，拿什么去交學(xué)費；交不了學(xué)費，讀不了書，日子的苦就沒完沒了，連盼頭都沒了?！?br />　　 我也知道，采茶如牢籠，要想逃離這牢籠，就得拼命地采茶，用茶葉鋪平未來的路，迎來燦爛的陽光。我點點頭，窮人家孩子早當(dāng)家，對母親說的這些話，無非就是發(fā)發(fā)牢騷而已。
　　 斜坡一直站著，真的辛苦，時間長了，腿部直打顫。母親喊起來：“累了，就休息一下?！甭犃诉@句話，我像得了赦令，趕緊找個平穩(wěn)的地方坐下來。坐不了一分鐘，就忍不住起身，想著去摘點野果。四月最美天，萢成熟了。萢分為地萢和樹萢兩種。地萢長在地上，樹萢掛在枝頭，紅彤彤的，雖然下雨，萢含著太多水分，味道不夠甜，但孩子們貪吃，總想著摘點放進嘴里，品嘗一下其中的滋味。除了萢，還是油茶泡和油茶耳，雖然有點澀，味道并不好，但總想著去找，盡管常常失落而歸，可又有什么能夠阻擋孩子饞嘴的步伐。
　　 休息了十余分鐘，母親又叫起來，聲音穿透雨幕：“玩夠了，趕緊采茶?！蔽覀冦鴼w，站在樹下。采上幾個小時，皮膚被雨水浸泡太久，皺起來，像個小老頭。
　　 眼看到了中午，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孩子太容易饑餓。母親看看我們，有些可憐。天底下，沒有父母不愛孩子。母親看看我，看看天，說：“文兒，你先回家，把這些茶帶回家，吃中飯，喂下豬，再給我送點飯來。”
　　 我趕緊挎著籃子，急匆匆下山，不管會不會摔跤?；氐郊?，把濕衣服脫下來，放在火爐盆上烤一烤，盛兩碗飯扒下肚，吃得飽飽的，才想起豬還沒喂，拿著豬食桶，裝得滿滿的，舀進豬食槽，豬哼哼唧唧地啃著食物。
　　 忙完這些，我拿出鋁制飯盒，盛上熱飯，拿回山上送給母親。母親看到我遠遠的身影，提醒我們小心點，手上并沒有停止采茶。她總是這樣，雖然身體不舒服，但還是忍著疼痛，不停勞作。
　　 剛吃過飯，我們像有了動力，采茶更加起勁。不過，這樣的動力總維持不了多久，半小時后又沒了勁頭，像抽去了精神頭。母親鼓勵我們，要是好好采茶，晚上加餐——來個蛋花。蛋花是稀罕物，對于農(nóng)家人來講，每個雞蛋都很重要，平時舍不得吃一個。即使是蛋殼，也要埋進菜地，充當(dāng)肥料。有了蛋花的誘惑，我們又興致勃勃地采茶。
　　 一天采茶結(jié)束，我們挑著茶葉回家。母親帶著我們，父親卻徑直前往茶葉加工廠。商家不收購茶片，只收購干茶，父親得連夜加工。一逢下雨，父親總要感嘆，雨天的茶，總要多費些柴。一擔(dān)擔(dān)柴挑到茶廠，全燒得一干二凈。一個茶季，需要燒掉堆積如山的柴火。這些柴火，都是冬季時，父親帶著我們，從砍到扛，從鋸到劈，從碼到曬……忙活一個冬季，才能儲備一年的柴火。
　　 做茶前，全村人抓鬮排序，鬮靠前的冷鍋冷灶，費柴火；靠后的，往往在下半夜，父親根本沒時間睡。每年茶季，蒸汽熏紅眼睛，父親的皺紋總要被歲月的刀，割得再深一點，白發(fā)再增加幾根，讓人看起來老上幾歲。
　　 幸好，下雨天，采茶天，茶葉售賣后，家里的錢包能鼓一點，底氣足一點，日子就能多透進一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