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招投標(biāo)(小說)
一
一輛奧迪A8車子拐了個彎,駛進城郊一條小路。正值夏日傍晚,落日的余暉下,蟬鳴聒噪,下班的車流涌動,卷起地上的幾張廢紙,打著旋抖了幾下,又落下。不寬的道路兩側(cè)擺著很多小吃攤位,多是賣烤羊肉串和麻辣燙的,煙熏火燎,已有寥寥食客聚在簡易餐桌旁,一起喝酒開懷暢談。
此時坐在車后排的老林,微微地皺了皺眉,心道,這小子不會今天就帶我擼串吧?這幾次,我的待遇真是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想起20年前,自己不到四十歲就坐到了公司采購的位置,當(dāng)時前面開車的這個叫陽的西裝革履的小子,就厚著臉皮幾次三番來找我,希望我采購他家產(chǎn)品。
老林所在的單位是一家國有大型印刷廠,采購的最大頭就是消耗品——紙張,每月采購量都在300噸以上。原采購科長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20年,和老林坐對面。那部老舊電話聽筒本來就漏音,通話里面的那些花花繞繞,老林是很清楚的,甚至逢年過節(jié)那些銷售人員假裝送紙樣,把購物卡夾在紙樣里,塞給老領(lǐng)導(dǎo),也逃不過老林的眼睛。只是老林假裝看不見,看破不說破才是人生智慧嘛。另個同級別的老李則不然,總愛背后陰陽幾句不咸不淡的話,所以領(lǐng)導(dǎo)從來也不待見他。也應(yīng)了那句話“難得糊涂”,要不老領(lǐng)導(dǎo)退休,怎么會舉薦老林來接這個肥差呢。
原來的供應(yīng)商都幾次三番地陪著笑臉登門了,老林也只是打著哈哈。他有自己的盤算,這個供應(yīng)商跟老領(lǐng)導(dǎo)走得近,跟業(yè)務(wù)員和庫管也都眉來眼去,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勾當(dāng)。原來見了自己也只是皮笑肉不笑,與其跟他糾纏,不如重新建立自己的勢力。恰巧,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陽無意中撞了上來。
陽那時候年輕,20多歲,剛從農(nóng)村來北京闖蕩,帶著一股子不服輸?shù)膭蓬^,老林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上,覺得他有當(dāng)年自己的影子,讓他留下名片。一天,老林故作深沉給陽打電話讓他報價。這小子真是油滑,在電話里不說,只說馬上過來詳談。等他到單位的時候,都快下班了。陽和老林東拉西扯,繞來繞去,就是不切入價格這個主題。看單位的人陸續(xù)走了,陽硬是拉著老林出去吃飯。
那次吃的是東來順涮羊肉,喝的是劍南春,陽殷勤地倒酒,不停地布菜,話也說得恭敬討好,一會兒就把老林喝美了。陽也不叫老林林科長了,直接拉著老林的手叫大哥。終于步入正題,老林問陽價格,陽報出的價格居然比原來老領(lǐng)導(dǎo)的價格低了近一成。老林在心里暗想,前任啊前任,手夠黑的,虧你還裝模作樣地每天騎著破自行車上下班,抽著劣質(zhì)的煙。就憑你們兩口子這點工資,供閨女留學(xué)一年幾十萬的開銷,怎么可能。陽見到老林面有異色,忙又起身敬了一杯,說以后就靠大哥照顧了,然后立馬從包里拿出一部嶄新的翻蓋的摩托羅拉手機,雙手遞上,說“大哥,別客氣,價格您說了算……”有點直接,但是老林覺得爽,但還是不放心地試探道,不好吧?陽笑笑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老婆都不知,以后都給您包好現(xiàn)金,不留任何蛛絲馬跡……”
果然,陽沒有令老林失望,每次能把事情辦得妥帖。每到月末,陽總是在電話里說道:“林科長,方便嗎?我給您拿了份紙樣您看看?!痹谌饲昂碗娫捓镪柨偸潜憩F(xiàn)得規(guī)規(guī)矩矩,從不會嬉皮笑臉,更不會提錢的事兒。拿紙樣是他們的暗語,這是陽的提議,很招老林喜歡。
老林想到這里,看了一眼開車的陽。車窗上閃過夕陽的一抹火燒云。
二
時光飛逝,二人遵循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原則,細(xì)水長流。老林也暗地把價格做過比較,除去切走的一小塊蛋糕,基本正常,說明陽還算是靠譜。老林也自覺對得起陽。一次夏天起暴天,大雨來得突然,陽送的一車貨恰好來不及蓋苫布,被水打濕了,庫房不收。陽打來電話,老林進庫房瞅瞅,硬是壓著收下了,表面上說扣部分殘紙,其實還是按照正常結(jié)賬,反正是公家的,沒人在意這些。
慢慢地,老林的腰包鼓起來,但他跟他的老領(lǐng)導(dǎo)一樣,在單位還是低調(diào)行事,甚至平時抽煙的牌子都沒換,一身工作服,上下班還是騎車。陽給他的幾部新款手機也給了女兒,自己用女兒淘汰下來的。陽的變化就大了,他原來只是一個底層小業(yè)務(wù)員,后來竟然甩開老板自己起照單獨干,還雇了幾個人,十多年換了幾輛車,一個比一個高檔。身體也像吹氣球,由120斤到了180斤,臉上泛著油光,頭頂卻慢慢開始變得稀疏。閑談中,老林得知自己就是陽的最大客戶,所以陽在他身上吃點喝點花的錢,老林也心安理得。
這些年他們這是吃遍北京,開始是北京有名的飯店,全聚德,東來順,便宜坊,后來是吃特色,川菜,湘菜,粵菜,徽菜。有一次陽帶老林吃了瀟湘府的甲魚燉牛鞭,老林隨口贊了一句。吃完飯陽遞給他遞過來一張卡,就是這家飯店的VIP卡,說有機會讓老林帶嫂子孩子一起來。陽就是這么會辦事,就這樣他們的“革命友誼”更加深厚。
老林的思路被電話打斷,陽在電話里不知道又跟誰聊天:“……您就是我的親哥……您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嗯嗯……”車子轉(zhuǎn)了個彎,前面的建筑變得稀疏起來。
三
大概是從十年前起,上面要求采購必須招投標(biāo)。那時候他們聚在一起商量對策。陽說“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不就是招投標(biāo)嗎?找?guī)讉€哥們“圍獵”不就是了,走誰家的賬都一樣,背后都是我來操作。事后,陽還譏諷這是脫褲子放屁,沒必要。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老林敲著桌面提醒,小子,還是嚴(yán)謹(jǐn)點好,你看你的三份標(biāo)書,除了公司名稱,價格不一樣,用的紙、字體大小都一樣,就連打印出來的紙張錯位、漏墨點都一樣。
后來招投標(biāo)的政策越來越嚴(yán)格,要求五家以上才能開標(biāo),而且老林單位每個人中層領(lǐng)導(dǎo)都可以推薦認(rèn)識的紙商參與投標(biāo)。還必須再加上網(wǎng)上公示,也有一些從網(wǎng)上看到消息的紙商參與進來。那個老李還是不消停,總能叫一些陌生的供應(yīng)商進來。老林心里苦啊,但表面上還得支持改革。不過老林還得暗中支持陽,支持陽其實也是保住自己,總不能招投標(biāo)嚴(yán)格了,自己多年欽定的供應(yīng)商就完全出局了吧,那讓別人怎么想!
早些時候,投標(biāo)分三輪競價,老林會偷偷地把對手的價格發(fā)給陽,讓陽衡量下一輪的報價。不過競標(biāo)人多了,陽和陽陪標(biāo)的公司也不能保證每次都能中了,即便是中標(biāo),這個利潤也就到底了。再后來,競標(biāo)越來越嚴(yán)格,參會人員都不允許帶手機進入會場,還要全程錄像,老林越來越變得“愛莫能助”了。
酒桌上,陽開始叫苦連連,老林能直觀地感覺到,這吃飯的頻率和檔次明顯下降了,劍南春降到百年牛欄山,高檔餐廳變成普通連鎖店。老林手里的“紅包”越來越薄了,不過這個老林能倒是還能理解。
四
車子拐進了一家農(nóng)家院,迎面走來了一位圍裙上油漬斑斑的中年老板,他笑著迎接他們進屋上炕。這是一家東北農(nóng)家樂土味餐廳,墻的下半截圍著大紅大綠的粗布墻圍子,上半截有幾幅70年代的年畫,其中一幅畫正對著老林,畫的是一位工人揮舞著鐵拳砸向幾個四散奔逃的小丑,還有一行蒼勁有力的行楷——“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過梁上掛著幾穗玉米棒子和一把高粱穗子,墻角杵著鐮刀和斧頭??恢虚g的桌上有一個大鐵鍋,不一會兒老板把事先宰殺的一只大公雞和一些蘿卜土豆端上來,慢慢地用柴火煨著,上了幾樣小菜。
陽從前臺拿了一瓶牛欄山藍(lán)瓶二鍋頭過來,倒?jié)M了兩杯,往嘴里扔了一顆花生米,端起酒杯,對正在出神的老林,說:“哥,今天的招標(biāo)您也看了,都是一群小屁孩在弄,一是一二是二,我中的那個標(biāo)也是血拼出來的,幾乎沒有利潤了?!标栒f著自顧自喝了一大口,臉有些微微發(fā)紅,像剛褪去的晚霞。陽接著說,“沒辦法了,這兩年各單位都這樣了,我也拿不出多余的孝敬您了,您多擔(dān)待!”
老林也咽下一口酒,這酒沖,嗆得老林忍不住咳嗽幾聲。他夾了一口豆腐絲慢慢地嚼著,說:“沒事兒,兄弟,都理解,咱哥們不在乎這些,在乎感情。你也要理解哥哥的處境,前幾天上面說要找我談話……”
“吃飯吃飯,”陽聽出端倪,但無能為力,“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還有過不去的‘談話’?”
“我招你投,以后走程序吧?!崩狭窒氚选罢勗挕钡囊馑颊f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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