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不講究
縣委常委、宣傳部長袁部長太不講究了。
他的下屬都很尊重他,因為他不擺官架子,跟大家很合得來。他一出現(xiàn),總能把同事們吸引到一起,沒別的,他總有“內幕消息”發(fā)布,他的話也幽默,帶著濃厚的鄉(xiāng)村泥土氣息。大家很喜歡他這樣的領導。
但是,同事們覺得袁部長過于隨便,不講究。不過又都能理解。因為袁部長沒什么大背景,生長在農村,祖祖輩輩都是老實農民,三親六眷也沒有進入官場的。自己在農村也是實實在在當農民,只是干不了重活,與妻子晚霞開了一個小賣部,就是賣花生淡酒、糖餅果子之類的雜貨店。雖然賺不了大錢,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袁部長文革前畢業(yè)于一中的高中部,一中一直到現(xiàn)在都被譽為本縣的清華。可知他讀書厲害,功底扎實。據(jù)說是他家歷史有污點,經不起“查三代”,不算是根正苗紅的好苗子,所以只好委屈地埋沒在鄉(xiāng)下。這一晃就是好些年。
突然有一天,他意想不到地時來運轉了。他被公社領導看中了,經過培養(yǎng)、考驗,很快入了黨,接著擔任了黨支部書記。那時的大隊書記可是實實在在的一把手,權力、威望接踵而至,可謂一言九鼎。而且,他在這個來之不易的崗位上,充分展現(xiàn)了他能說會道、善于總結的特長,工作干得風生水起,很得區(qū)上乃至縣里器重。他們大隊的工作總是在領跑行列,好多現(xiàn)場會都在這里召開。
上級領導唯一遺憾的,也是他太不講究,泥土味太重。在大隊部開大會、作報告,到縣里開會發(fā)言,向領導匯報工作,他總是頭發(fā)亂蓬蓬的,跟雞窩一樣;或者胡子拉碴的;或者一只褲腳高一只褲腳低,衣衫不整,影響干部形象。領導對此無計可施:有的直截了當批評他不講究,有的曲里拐彎建議他注意形象,有的敬而遠之繞道走。袁部長都樂呵呵地回答:“好,好,領導好?!辈恢朗谴饝倪€是自認為好抑或向領導問好表示感謝,反正過后一切照舊。領導很頭疼,轉念一想: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人也就是這點毛病,其他沒問題,就隨他去吧。
眾所周知的是,袁部長后來算是登堂入室、仕途坦蕩,先后當上了公社書記、區(qū)委書記,最后還進了縣委常委,當上了宣傳部長。袁部長照樣樂呵呵的,像一塊磁鐵一樣,吸引著下屬,把大家緊密團結在自己麾下。他舉重若輕,發(fā)揮每個人的積極性,把工作做得可圈可點。市里的現(xiàn)場會經常在本縣召開,袁部長也成了市里乃至省里介紹典型經驗的???。部里堪稱“講師”、水平一流的李鐵牛開玩笑說:“跟著太陽亮堂堂,跟著春天百花香,跟著秋天收獲大,我們大伙跟著袁部長,就像一群禿子跟著月亮?!贝蠡飿返霉笮Γ瑤讉€女同事顯得更夸張,一個個捧腹大笑,還笑出了眼淚。
笑過之后,恰巧袁部長開完常委會回來了。他一邊笑著問大家笑什么,一邊眼睛四處打量。天氣太熱了,辦公室把電扇開到了最大檔,刮起一陣陣熱風,袁部長披著短袖襯衣,褲腳一只高一只低,仍然大汗淋漓,就像剛從雙搶戰(zhàn)場上撤下來的農民伯伯一樣,大伙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出聲來。
“太渴了!”袁部長嘟囔著,辦公室干事小李趕緊起身泡茶,袁部長等不及,一眼看到了辦公桌上的三四個茶杯,里面還有客人沒喝完的大半杯剩茶,于是端起就喝,同時叫住了小李:“別泡茶了,太燙!這里不是有茶嗎,我喝這個就行了!”接著就把幾個半杯的剩茶“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了下去。同事們來不及阻止,眼看著袁部長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都說:“領導,那都是剩茶,別人喝過的,不能喝呀!”袁部長撩起衣襟又擦了把嘴,滿不在乎地說:“沒事,我以為是沒喝過的呢。過去在鄉(xiāng)下,我經常喝的。喝了就喝了,有什么好講究的!”大家默默無言,心里都說:“領導,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講究了?!?br />
上面來客人了,宣傳部一律熱情接待。餐桌上,袁部長沿襲本地風俗,殷勤地給客人夾菜。他不用公筷,而直接用自己的筷子夾,客人不好拒絕,反復婉拒:“袁部長,您不用這么客氣,讓我們自己來吧。”袁部長沒有聽出客人擔心不衛(wèi)生的話外之音,依然我行我素地給客人夾菜。席間,為了清除嵌在牙縫里的菜屑,他不像外面客人使用牙簽,而且用手遮擋著剔牙,而是把筷子伸進嘴里大刀闊斧地操作,有時還干脆彎曲小指去摳,客人面色窘迫,又不好說破,只好半饑半飽草草收兵。飯后,小方、小黃等人曾委婉地提醒袁部長別不拘小節(jié),要注意衛(wèi)生,袁部長不以為意,哈哈大笑:“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小事一樁嘛,哪有那么多窮講究的?!我在鄉(xiāng)下時大家一直都這樣,沒看到誰因為夾菜生病吃藥的,熱情點、客氣點總是應該的吧?!蓖聜儾缓迷賱?,乃不了了之。袁部長于是一意孤行,不管上級領導還是外地客人,一律客客氣氣給他們夾菜,外人都說袁部長太客氣、講“禮性”,是個大好人,就是有點不講究。袁部長也聽說過這些評論,還是一笑置之。
由于經費拮據(jù),宣傳部沒辦法給客人發(fā)整包的香煙。袁部長干脆要部里節(jié)省了這筆開支,改由自己發(fā)“零煙”,就是一支一支地發(fā)。組織部劉部長譏笑他拿不出手:“老袁啊,現(xiàn)在哪有給客人發(fā)零煙的?都是整包發(fā)。你還以為是在你老家,可以不講究?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面子還是要顧的!”袁部長跟他是同學,于是笑著回敬道:“老劉,我知道,你也是好意。但我是面子、里子都想要,沒錢怎么講究?我不能顧了面子,丟了里子呢!”于是一如既往地不講究,恭恭敬敬給每一個客人發(fā)零煙——自己抽的煙。
大概快四十了,袁部長才作為特例破格招干。要他“洗心革面”,把這不講究的毛病改掉,也確實很難為他。他是宣傳部的老大哥,要勉強他這個穿中山裝的大哥和一幫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與時俱進”,確實有些勉為其難。大家慢慢也習慣了。哪怕一件再好的衣服,讓他穿上,過了一陣,同事們總會發(fā)現(xiàn)衣襟上增添了好些斑斑點點,“幾行陳跡”。袖子上多一些,極有可能是擦了鼻涕的遺存。至于衣服上的口水、湯水,“偶爾露崢嶸”,也只是“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大家都見怪不怪了。
幾十年來,袁部長像所有農民一樣,沒有養(yǎng)成規(guī)律的生活習慣。就拿上大廁來說,都是逼急了才去。那一次,他從外面匆匆趕回,鐵牛眼看著他沖進辦公室,撕了幾張材料紙就直接上大廁去了。出來后,鐵牛忍不住問:“袁部長,您上大廁用材料紙?”袁部長一愣,回答道:“是啊,有什么問題嗎?”鐵牛也一愣,耐著性子告訴他:“袁部長啊,現(xiàn)在都是用衛(wèi)生紙的,辦公室就有呀!”袁部長脫口而出:“就是拉屎,擦屁股什么不行?!在老家,大家就是用稻草,甚至用竹片、樹枝刮一下。還用衛(wèi)生紙,哪有那么多窮講究的?!”鐵牛愕然。
盡管袁部長被聽眾譽為“本縣第一張嘴”,講話、作報告不用稿子,隨時隨地可以張口就來,而且旁征博引,洋洋灑灑、滔滔不絕,“上接天線、下接地線”,淺顯生動,令人久久不忘,但他竟然沒有單獨的辦公室,就擠在五六個人一間的辦公室里,與同事們打成一片,而且甘之如飴。他跟下屬關系融洽,對大家的關心無微不至。就這樣在下屬中扎堆,也許才是他鐘愛的工作方式。
后來,機關里終于給袁部長爭取了一間單獨的辦公室。他只好戀戀不舍地喬遷新居。這個辦公室有一扇窗戶,當然比原來的通風透光,好多了。而且還有窗簾,淺藍色的。袁部長就躲在這個辦公室里工作,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滿地是殘缺的煙蒂、鞋底擦過的痰跡,頗有些烏煙瘴氣、嗚呼哀哉的氣象。袁部長因為抽煙,時不時喘不上氣來,咳得臉紅脖子粗的,于是一口口濃痰“應運而生”,他狼狽不堪,順手把窗簾當成了擦嘴的手帕,弄得那窗簾“劣跡斑斑”,很不雅觀。其實,他口袋里就有他老婆晚霞給他準備的手帕,但他一般不用,吐痰擤鼻涕過后,便用手一擦完事。別人的手帕,都是整整齊齊疊著放在口袋里,很整潔。而袁部長的手帕則皺巴巴、臟兮兮的,像一塊抹布,晚霞嫌棄,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但袁部長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照樣不講究,不以為意,同事們引以為憾,卻又無可奈何。
其實,袁部長也知道自己不講究的習慣,讓同事嫌棄,連他老婆晚霞也嗤之以鼻乃至深惡痛切。他也努力改進過,不過刻意的東西總難持久,好不了幾天又死灰復燃,青山依舊在,“只有臟如故”。就這樣,他一直熬到了升職、退休。
要不要講究?對袁部長來說,還真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