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寧靜】微信勾起的往事(散文)
一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上午,打開手機,看到好幾條高中同學景珍發(fā)來的未讀語音,都是昨天晚上十一點以后發(fā)的。點開后,便聽到他的聲音:“今天喝了點酒,哥哥我想起兄弟你了,我倆的關系,那是……”
聽聲音他沒有一點酒意,敘事明白,邏輯縝密,表達的主題也很清晰,聽不出酒的味道,他用五分多鐘時間回憶四十年前一起上高中的經(jīng)歷……
其實,近一年來,因為心中生發(fā)了一個遠離手機的念頭,便盡量不用手機,一般在晚上七點左右就關機。這樣就會減少很多詐騙、廣告電話的騷擾,也會減少一些斷章取義般不實信息的迷惑。遠離手機其實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手機信息量太大,假信息太多,總是讓人難辨真?zhèn)?,無所適從。開始時還清楚知道這是假的,但時間久了,往往會把假的當作真的,這不是我定力不夠,曾參殺人,“夫以曾參之賢與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則慈母不能信也?!笨词謾C的結果就是辛辛苦苦學的一點新知識,很快就會被假信息稀釋掉,腦子里不是水就是漿糊,真的應驗了“越老越糊涂”的預言。手機停掉,回歸到系統(tǒng)完整的紙質書來,心里才能踏實下來。
聽著景珍發(fā)來的語音,心里萬分感慨。退休之后還有人在半夜想起,并發(fā)出真摯的問候,這很不容易,雖然是酒后。我家鄉(xiāng)的人際交往習俗,越是酒后打電話,并且是在半夜打電話的,才越是朋友,清醒以后會告訴你:“不給你打給誰打,半夜三更的打給別人合適嗎!”這說明你在朋友的腦子里不屬于“別人”,是“自家人”,這就是友誼,是情義。
我和景珍高中畢業(yè)后的四十多年里只見過一次面,但這不影響相互之間的記掛,不光他經(jīng)常想起一起上學的日子,我也經(jīng)常想起,那次見面是聽家人說,他在張家口市里定居了,于是我途徑張家口時,專門繞道去看望他和住在這里的幾位同學和老師,并在一起吃了個飯敘了敘舊,相互留了微信,后來就再也沒有見,一晃將近十年了。
我們是一個公社的,都在社中上學,我家離學校只有3里路,他家離學校卻有20多里。放學或者星期天我經(jīng)常帶他到我家玩兒,那會兒都是少年,極容易建立友誼,升華感情。
我們本來不在一個學校。他的學習成績不錯,哥哥又在村里當村干部,初中畢業(yè),考試和推薦相結合,他兩樣優(yōu)勢都具備,便進入了全縣最好的康??h第一中學上高中。這所高中當時很是有些名氣,是張家口的“地區(qū)重點學?!?,還獲得過“全國教育系統(tǒng)先進集體”榮譽稱號??h領導、科局長的子女們都能以在一中上學感到自豪。當時進入一中上學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每個公社每年只有十幾個指標,其余則以城鎮(zhèn)戶口為主。我曾經(jīng)像現(xiàn)在的孩子參觀清華北大一樣到一中參觀過一次,至今記憶猶新。對于我們這些學習還算可以,但沒有村干部做后盾的農(nóng)村孩子,只能留在公社中學讀高中。幸運的是我們這所公社中學的老師很厲害,幾位主要老師一點不亞于縣一中,后來都成了縣里的領導,或調到縣一中挑起了大梁?,F(xiàn)在在康保縣提起王振天、李海賡、李梅這些名字依舊令不少人起敬。這些老師都當過我的班主任,至今仍以恩師事之。
景珍之所以又回到社中和我做起了同學,據(jù)他和我的推心置腹,是因為他在1976年上半年干了一件他自己認為的“大事”。1976年,偏遠山區(qū)的壩上,經(jīng)濟文化都很落后,但形勢跟得挺緊,景珍和幾個同學一方面確實被政治氣氛所感染,一方面也是想干出點震驚社會的大事,盡快出人頭地。于是,哥幾個經(jīng)過縝密研究,決定給上邊寫封信……
沒有想到,到了下半年,有關辦公室真的給他們回了信,表揚他們的革命精神,鼓勵他們以學為主,兼學別樣,高舉紅旗不斷前進。估計這也是秘書們的例行公事,大人物不一定知道偏遠的壩上,有幾個高中生寫了信。但在基層就不一樣了,在那個時候,這封來信基本等同于最高級別的來信,在地方是一件很大的事件……就這一封信,正好成了一個證據(jù)。學校緊急啟動了調查工作,調查結果是參與者家庭出身好,事件沒有政治背景,除了寫信外,沒有其他反動言行,在校表現(xiàn)也不錯,最后作出了“退回原籍,就地就學”的處罰,實際等于被一中開除了。這樣,景珍便被退回了社中,和我成了同學,那年他16歲。
壩上地區(qū)不僅是個貧困地區(qū),到了冬天還極其寒冷,冬天的平均氣溫一般都在零下20℃左右,順利過冬是學校的一項很重要的工作。人們說過日子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之所以把“柴”放到首位,我想就是因為我們壩上地區(qū)的柴比米還重要的緣故吧。
公社雖然每年都給學校買幾車煤,但不夠用,到了秋天,學校便給學生下指標,每個男生繳納大約100斤山柴或干牛糞,女生減半,用于學校冬季取暖。國家有稅賦,我們這個學校收取的是“學賦”。為了讓學生按期繳納“學賦”,學校會放兩天“砍柴”假,這是一種極特殊的假期,后來我再沒聽說過。
我們公社地處陰山山脈和大興安嶺山脈余脈的交匯處,原來本屬于錫林郭勒大草原的一部分,民國年間才成為農(nóng)業(yè)縣。周圍的山海拔雖然都在一千七八百米,但相對高度只有四五百米,山上有各種灌木,是上好的燃料,用其生爐子、燒火炕不僅易燃而且熱量高。特別是一種被當?shù)厝朔Q作“臥紐蒿”的灌木,一棵就是一塊木疙瘩,最受人們青睞,學校規(guī)定,學生如果交的是臥紐蒿,可以打八折。
我家的周圍都是山,是生長臥紐蒿的地區(qū)之一。每到秋末,人們都會上山砍柴,以備冬用。學校給了指標,我自然想到了我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勞動以及熟悉的臥紐蒿。景珍那年剛轉回來,離家又遠,我便帶著景珍去離我家不遠的蛤蟆嘴山砍伐臥紐蒿。因為這座山的背陰處有一處懸崖,樣子非常像一只蛤蟆張開的大嘴,所以當?shù)厝税堰@座山命名為蛤蟆嘴山。
讓我沒想到的是景珍雖然出生在農(nóng)村,但一副城里人的氣質。他總是一臉嚴肅的神情,很少笑出來。穿著一件四個兜的藍色干部服,領子已經(jīng)磨毛,還結了一圈淡淡的油垢,估計很長時間沒洗了;一副黑框高度近視眼鏡,一只眼鏡腿兒上還纏著黑亮的白膠布,估計是斷裂了;他的眼睛本來就不大,透過鏡片看去小的像兩顆黑豆。瘦瘦的小臉黑黢黢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少年,倒像是一個神色嚴肅的老師,或者像個公社干部。他不是干農(nóng)活的人,也不是砍山柴的料,鎬頭舉不動,撿拾我砍起來的臥紐蒿又怕扎手,頭一天我們沒有完成任務,第二天還是父親出面才幫我們交夠了兩人的“學賦”。
壩上秋天的山景別有韻味,滄桑的花崗巖石峰巍然屹立在大地,叩問天道的真髓;傲岸的草原雄鷹回旋在蒼天,巡視人間的善惡。雖然是秋天,但山坡上依舊山花爛漫,雀舞鶯飛,特別是多姿多彩的蝴蝶,用無聲的翅膀煽動出了發(fā)乎于冥冥之中的韻律。農(nóng)田里漸次成熟的莊稼在等待為人生盡忠,而兩個少年的汗水卻無益于一棵小草。
蛤蟆嘴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景珍的腦子里。之后,他沒少在回憶中提及,每次提起,他都像提到他旅行過的黃山、泰山、華山一樣,顯得特別的興奮,有一次甚至說:“黃山就毬那么回事,沒有你們家的蛤蟆嘴給我的印象深”。
我和景珍就在這樣的大自然中,敘述著過往,并且盡量地看向未來。不過我發(fā)現(xiàn),我和他看到的未來有很大的差異。景珍干活不行,但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特別是一些國家大事。他站在山坡上似乎看不到生長的植物,也看不到飛翔的鳥禽,他看到的是無產(chǎn)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斗爭的哲學,看到的是人生在斗爭中閃爍的輝煌。
我站在山坡上看到的是地里即將收割的莊稼,今年雨水大,收成不錯,生產(chǎn)隊一定可以分紅,等分了紅一定讓父親買一輛自行車?!帮w鴿”牌或“鳳凰”牌的買不上,買不起,買輛“紅旗”牌的也不錯,即便是二手的也行。我可以騎著自行車去割草、挖菜,那樣不但跑得快,還可以省很多力氣。重要的是騎自行車的招風勁兒,會吸引很多女孩子的眼睛,說不定還可以馱著一個去外村看場露天電影。
很快國家恢復了高考,頭兩年政審很嚴,景珍有“案底”在檔案里存著,報考都沒有通過政審。又過了兩年政審放開了,但他學得那點東西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我考上中專上學走的那年,景珍也離開了家,有的說出去做買賣了,有的說下煤礦了,還有傳說他被判刑了,更離奇的傳說是他得了病……其實他是到北京打工,這一打就是二十年。
景珍先是打工,后來做維修,積攢了一些家資,撫養(yǎng)了一兒一女,孩子都很有出息,并且都成家立業(yè),不論思想境界,還是經(jīng)濟實力都比父輩強。北京、張家口都買了房子,就憑這一點就知道他的生活已經(jīng)超過了小康,是屬于小康社會經(jīng)濟除數(shù)那一類的。景珍不止一次邀請我去張家口相聚,我也邀請他來我這里,看看白洋淀的景色,但雙方都沒有成行,不過在心里都已經(jīng)成行了。
昨天的微信語音讓我知道了他的酒量依然保持著壩上草原漢子的風采,這說明他的身體很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65歲,一頓半斤酒依然不在話下,高興時七兩八兩也還能服得住,這是一生最大的儲蓄。想想也是,半斤白酒能讓人熱血澎湃,能喝出激情的酒,才是男人的永恒。我們這一代,已經(jīng)不再關注“學而優(yōu)則仕”,而是開始實踐莊子的“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往事如風飄散,唯有土坯學校、臥紐蒿的印象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