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心靈】那一年,園林中的故事(小說)
一
當半圓的月亮從云隙中探出頭來,把清冷的銀輝灑向大地時,剛滿十七歲的小曾又巡查到場部馬圈所在的大院了。說是院,其實并沒有院墻,只在周圍栽著一圈高大的白楊樹。這一點和場部的大車場是一個格局。地面是用和著鍘成寸許的麥秸壓過的,顯得平整又結(jié)實。如果你仔細嗅嗅,還能聞到帶著麥香的氣息。
時值仲秋,正是園林場各種水果采摘的時節(jié)。深夜微寒的空氣里,有著蘋果濃郁的香味兒。大小國光的清香中帶著淺淺的酸,而金帥的果香里則有著些許蜂蜜般的味道,這些香味混合在一起,組成了秋日果園特有的味道。在院里臨時拉起的幾盞路燈映照下,引得不少逐蜜而來的蜂蝶連夜光顧。
偌大的院子里擠擠挨挨放著盛滿了水果的柳條筐,那是白天摘下來還沒來得及運走,臨時存在這里的。
水果采摘季的到來,使得農(nóng)場警衛(wèi)班一下就忙碌了起來,夜班警衛(wèi)除了要巡查自己之前負責的防區(qū)外,還在班長王國勝安排下,對巡查路段進行了無縫銜接,以確保在整個采摘季的安全。相比之下,班長和小曾兩人巡查的路線最長,不光將大半個果園全納入了責任范圍,還延伸到馬圈前的大院。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抽出一個專人固定守衛(wèi)存放著優(yōu)質(zhì)水果的地下庫房和堆滿待運水果的場部操場。
庫房里的水果不光有蘋果,還有碩大的巴梨,巴梨是因有一個又粗又大的長把而得名的優(yōu)質(zhì)梨。這些水果不光是場里的寶貝,也是市園林局的節(jié)日儲備,準備春節(jié)期間供應給市民的。
這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一個崇尚英雄,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年代。這個園林場以臨時工和季節(jié)工為主體,其編制都是按著連排班設立的。這不光是因為園林場的徐場長是南下老干部,對部隊懷有深厚的感情,更和眼下的時代息息相關。
曾少志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因家里人口多,又有兩個慢性病人,家境困難。他初中畢業(yè)后便放棄繼續(xù)求學,選擇打工養(yǎng)家。在南方結(jié)束了一個防空工程的臨時工作后,一時尋不到合適的事干,就在這時,家里接到老家的信息,叔父所在的農(nóng)林局一個園林場招季節(jié)工,這讓他的眼前一亮。在得到父母許可后,只身來到這里,進入了園林場的警衛(wèi)班。全新的環(huán)境,別致的工作,讓打小就懷揣軍旅夢的少志倍感親切,特別是“警衛(wèi)”這個工種,讓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身處在部隊中了。
警衛(wèi)分白班和夜班,他被分在夜班。這個工作不光讓少年有了一種園林守衛(wèi)者的自豪,在收入上也比白班的高,每天都有二角錢的夜班補助。這樣算下來,他每個月的收入都趕得上一個二級工了。一直渴望為家里分憂的少年對此頗為自豪。
夜,并不寂靜,遠處的園林傳來夜鶯的啼鳴,像是唱著一首悠長的歌曲。蟋蟀和螽斯的秋歌多情且響亮,這些都是在南方的那座小城體味不到的。
圍著大院轉(zhuǎn)了一圈,驚走了幾只眼饞這些水果的小獸,就尋了個角落坐下來,等著班長的到來。護衛(wèi)犬小豹伴隨著少志,在黑夜里,在果林中,小豹就是他忠實的伙伴。有它在,再黑的路他都敢往前走。每每遇到危險,它都會先少志一步?jīng)_上前去,一年的相處讓他常常覺得它就是一個毛孩子,除了不會說話外,其余的它都懂得。
二
班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院子的邊上,還沒待少志反應過來,小豹就跑了過去。班長所帶的那只母犬是小豹的母親,而小豹又是只還不滿周歲的犬,這一見到狗媽,高興也是正常的。
曾少志緊跟在小豹后面走到班長面前,兩人交流了一下巡查的情況,又折返回去,進行新一輪的巡查。
下半夜了,露天里有些寒冷,在路過馬圈的大門時,曾少志推開了門,輕輕走了進去。場里住房緊張,少志一直就和飼養(yǎng)員小馬哥住在這里。
馬圈里黑漆漆的,只中間的柱子上,掛著一盞帶著燈罩的油燈。場里的七八匹大牲口正安詳?shù)爻灾共荨?br />
在這里住了這么久,也有了數(shù)次幫著小馬哥添料、打掃衛(wèi)生的經(jīng)歷,對每一匹牲口都熟悉,就像是自己的朋友似的。特別是那匹棗紅母馬,正懷著孕,少志經(jīng)常額外給它些豆餅、花生餅等精料。見他走近,棗紅馬拿蹄子輕輕刨著地,給他打著招呼。小馬哥躺在設在高高的麥秸垛上的鋪里,發(fā)出一陣呻吟聲。一聽就知道那是他的胃疼又犯了。這個小馬哥也是,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那張嘴,嗜辣要命。白天時,就見他家里來人了,給他帶來了一袋棒子,還有一茶缸油酥辣子,想來是又吃多了辣子。曾少志在馬圈住的這一年,都見他發(fā)過幾次病了,還在半夜扶著他去場部找過醫(yī)生。今天可千萬別上演這樣的劇目,夜班太忙了,這時間可耽誤不起。
真是越怕啥就越來啥,小馬哥的呻吟變大了,透過濃重的夜幕,少志隱隱看到小馬哥在鋪里扭成個大蝦。不忍心就這樣離去,忙問道:“小馬哥,你是怎么啦?還有藥么?要不吃一點?”
“小四川,那桌子上有兩個藥袋,煩你遞我一下……”
少志將手里的電筒摁亮,借著已經(jīng)發(fā)黃的光,果然看到那張小桌上放著兩個白色的藥袋,忙拿在手里,遞了過去。見他把幾顆藥片含進嘴里,又把桌上的大茶杯遞給了他。小馬哥吃了藥,又倒頭睡去。
曾少志見小馬哥睡了,還算是安穩(wěn),想來問題不大,就拍了拍小豹的頭,趕緊走了出來。這一番折騰,起碼耽誤了十多分鐘,看來是不能準時在下一個點和班長碰頭了。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風大了起來,氣溫降到一天最低點。幸好剛才抓了件外套在手里,這會兒穿上正好。
天快亮了,再過兩個多小時,值白班的警衛(wèi)就會來接班。那時,曾少志就能將自己喂飽,躺回到馬圈那個屬于自己的床板上,進入美妙的夢鄉(xiāng)。這些天都有些睡眠不足,頭也有些發(fā)昏。他擔心會引發(fā)自己的低血壓和低血糖病癥。剛來北方時就犯過,那時他還借住在叔父家,是叔父見他臉色不對,連夜將他送到醫(yī)院的,經(jīng)過一番檢查,才明白了他還有這樣的痼疾。
前方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聽得出,那是樹枝被踩斷發(fā)出的聲響。從聲音發(fā)出的方向判斷,是在那片還沒開摘的蘋果林中。小豹的頭轉(zhuǎn)了過去,從喉嚨里發(fā)出了報警的聲音。要不是有牽引繩牽著,它就沖出去了。
曾少志趕緊牽著小豹朝那邊跑去??斓侥瞧肿恿?,晨曦中,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簾中。從身高上看,應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只見他伸長胳膊,從結(jié)滿了果實的樹上摘下幾個來,放進帶來的籃子里。
“住手!你這人怎么能這樣呢?公然來偷園林場的水果?”
那人扭過了頭來,但只是一瞥,又趕緊將頭轉(zhuǎn)了過去。
“走吧,跟我到場里去說清楚?!?br />
那人卻死活不動。
曾少志想扭住那人,卻又怕自己的動作讓小豹誤以為要制服對方,從而張口傷人。
徐場長在給警衛(wèi)上培訓課時,可是再三強調(diào)過,在任何時候都要避免傷人的。再加上少志這會兒也看出了,那個少年的體態(tài)不像個男的。
林間的小徑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班長一定聽到了動靜,帶著護衛(wèi)犬妙妞趕了過來,“小四川,是怎么回事?”
“這不,抓了個偷蘋果的!”
班長手里的電筒光柱在那人的臉上掃過,但只一瞬就停了下來。
“二花,怎么是你?”
那個十多歲的孩子見自己被人認了出來,羞愧難當,將籃子連同幾個蘋果全丟在地上,捂住臉哭著朝遠處的村莊里跑去。
三
“班長,剛才那人你認識?”待那個偷摘蘋果的少年跑遠,曾少志才問了班長一聲。
“豈止認識。她是我老班長張大勇的二女兒,長得水靈,可也是出了名的假小子!”
“哦,怪不得我看著她不像是個男的,原來……”
“張班長當過我的兩任班長,部隊的,地方的。他不光是我的師父,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哪!”王國勝喃喃地說。
原來,王國勝一當兵,張大勇就是他的班長。張班長軍事技術(shù)過硬,待人熱情,將自己掌握的軍事技能毫不保留地傳授給年輕的戰(zhàn)士。他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在班長的崗位上一干就是六七年。團里好幾位干部都在他手下當過兵。王國勝清楚地記得在一次手榴彈實彈投擲中,還是新兵的他太過緊張,將手榴彈落在了自己身邊。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是張班長搶拾起落在地上的手榴彈,投擲了出去,并將他撲倒在身下。手榴彈幾乎在離手的那一刻就爆炸了。班長的額頭被彈片生生刮去一大塊皮肉,留下了一道暗紅的疤痕,而王國勝卻毫發(fā)未傷。
在王國勝入伍的第二年,部隊駐地發(fā)大洪水,班長張大勇奉命駕駛著一艘沖鋒舟帶著王國勝和另外一名戰(zhàn)士沖進一個村莊里。水流湍急,班長的心口處被一尖利的樹丫刺穿,流了好多血。他卻顧不上查看下自己的傷勢,堅持救人。一直到支持不住,倒在了水中,被激流沖走了。部隊尋了他好久,都以為張班長這回要“光榮”了,誰知,他卻憑著自己的毅力和過硬的游泳技術(shù),從激流中掙扎了出來,不光這樣,還順帶著又救起了兩個在水中漂流的半大孩子。但他的傷口也感染了,那樹枝還剌傷了胃,不得已,胃也切除了大部。
那次搶險救災后,他的身體不再適合在部隊了,就復員回到了故鄉(xiāng)。
就在王國勝超期服役也回到地方后,被安排在了園林場警衛(wèi)班工作,他來到這里,意外地發(fā)現(xiàn)警衛(wèi)班的班長正是張大勇。所不同的是,張大勇的身份是季節(jié)工,而王國勝卻是正式職工。在地方上,張班長工作起來同樣認真負責,他處處為園林場著想,還抓住過偷場抽水房大功率電動機的盜賊。場里經(jīng)多方努力,想要解決他的編制問題,都沒有實現(xiàn)。后來,他的身體狀況越發(fā)下滑,就主動要求場里讓王國勝當了班長,自己徹底回到鄉(xiāng)里,當起了地道的農(nóng)民。
張大勇在那次搶險救災中受傷,失去了大部的胃,消化功能很弱。每次就醫(yī)醫(yī)生都要他在飲食上多加注意,要少吃多餐,最好是吃大米粥、軟面條之類的半流食,但在當?shù)剞r(nóng)村,出產(chǎn)最多的就是玉米和紅薯,連小米都不多,大米就更是罕見。城里的居民每人每月才象征性地應一斤大米。他的妻子想向公社反映一下他的情況,看能不能給予一些特別的照顧,被他堅決制止了。他說,他脫下了軍裝就是普通的群眾,不能為國家做貢獻就夠難受的了,還伸手向國家要照顧,實在不該。
就在不久前,他在出工時昏倒在了地里,村干部趕緊安排了兩個小伙子將他送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這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在他的殘胃里,竟然又滋生了嚴重的潰瘍……這就是他常常胃疼,惡心嘔吐的原因。眼見著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家人急得跟什么似的,小女兒聽人說用蘋果煮水能緩解心口疼,且蘋果在當下是稀罕物,在集市上能賣上好價錢,有了錢就能給父親換來同樣是稀罕物的大米和白面,就才動了去園林場偷摘的念頭。
王國勝對老班長的近況并不知情,園林場警衛(wèi)班的人手少,工作本來就忙,他也是大半年沒有到老班長家去過了。這次見到張大勇的小女兒到場里來偷摘蘋果,才想到一定是老班長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不然,家教甚嚴的張小花是斷然不會來園林場偷摘蘋果的。
事不宜遲,王國勝打算交班后就去老班長家探個究竟??吹贸觯∷拇▽埓笥掳嚅L的事也很關心,且他也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他的父親和徐場長一樣,都是南下的老干部,他想去看下張大勇班長也在情理之中,就答應了他的請求,兩人約好了,交班吃了早飯后,就到離園林場五里地的張家莊,看望一下老班長。說好了,給老班長帶了金帥蘋果和巴梨各五斤。到了那兒再看,如果需要再想其他辦法。
四
盡管曾少志來到北方老家都一年多了,但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園林場里,除了去年水果的收獲季跟車去給水果站送過果子,就是不久前去市里百貨公司給自己買過一雙不要布票的棉膠鞋。至于近在咫尺的張家莊,卻一次都沒有來過。
此刻,他跟在班長身后,行走在莊里不寬的通道上,心中別有一番感受。他是兩歲時跟著爺爺、奶奶和母親,從北方老家到那個名為果城的南方城市的,可以說是在南方長大的孩子。南方的農(nóng)村他見過,他家所在的商貿(mào)宿舍就在果城的市郊,那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里,宿舍外面就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田,那里的農(nóng)民都是散居,沒有形成村落。這是由于山區(qū)的地形和地勢所決定的。張家莊卻是個很大的村落,聽班長講足有上百戶人家,一條小河穿村而過,將村子分成前后兩個部分。小河的水很少,只有在夏天下過暴雨之后,才能看出是河的模樣,其他時節(jié),就是一道半干涸的溝渠。
莊里的樹也很少,除了村頭那棵老槐和村里不多的樹木之外,很少見到綠色,與園林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老班長張大勇家就住在后村的一個普通農(nóng)家院里。
正是上午時分,村里很安靜,眼下地里的活正忙,村民都在忙著收玉米,莊子里除了幾個老人外,看不到其余的人。老班長家里的大門上虛掩著,王國勝拿手一推,大門發(fā)出了“吱呀”的聲響,開了。人還沒有進去,就看到一個中年農(nóng)婦正在院里用鐵銑和著稀泥。那些泥土里混著好些長短不一的麥秸,像是要糊什么。王國勝見她和得有些吃力,忙走上前去,叫了聲:“嬸兒,你和這泥干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