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日到河邊散步，暖風從河面而來，挾裹著濕潤的水草的氣息在一溜槐樹組成的“河墻”上稍作停留，又擼走槐花上的香與我迎面相撞。我的鼻腔便充盈著一股混合的“河香”，然后入肺、入脾，入心?；被ㄊ切攀?，它們一來，我知道五月如期而至。
　　 最美人間四月天，人們總是喜愛四月，贊美四月。春光易逝，多么短暫的季節(jié)，春天的美有十分，四月就獨占去了七分。要知道，沒有三月的積淀、儲蓄和醞釀，哪有四月的繁華和鮮艷？五月最無奈，只好做收尾工作，收下落紅的悲傷，讓綠掩蓋住自己的嫉妒和不甘。五月還要做好迎接六月的準備，她一腳站在春天里，另一只腳卻站在夏天里。不受春天待見，也入不到夏天的懷抱。何其無奈，何其尷尬！
　　 無妨，我站在天地間，與五月熱情相擁。我想她能感受我的熱情。我喜歡風，特別是山野刮來的風。四月的風還帶有涼意，六月的風過于溫煦，想想，還是五月的風好。我的辦公室左右都有窗戶，透過明凈的玻璃能看到彩旗招展，能看到燕子樹在風中搖曳，還能看到白云在樓縫中游走……我站在窗前極目遠眺，遠處是高樓，高樓擋住了我的視線，卻擋不住五月的風。它起于萍末，興于花梢，奮于田野，繾綣在天地之間。當暖風掠過河面時，河水蕩起一圈圈漣漪，讓河鯉忍不住躍出水面與之親吻；當暖風掠過樹林時，由樹葉組成的綠色海洋抖動出不同形狀的波浪，陽光在波浪里騰挪閃躲，可是風卻不依不饒，一直跟隨其后試圖捕捉它的身影；當暖風掠過田野時，田野里的麥苗正列隊跳著成長的舞姿，我或者任由誰，匍匐在田埂上，都能感受到暖風中送來麥田的清香，更能聽見田埂中傳來麥苗拔節(jié)的聲響。
　　 我想，這些都是五月在人間丟撒的音符。
　　 有風會有雨，可謂“風雨兼程”。《詩經》里有“風雨如晦”一詞，還有一成語叫“風雨交加”，反正把風雨合在一起的詞兒很多，但是似乎風雨在這些詞中都不大受待見。似乎只有和“春”連在一起的時候是受歡迎和贊美的。要不，杜子美能寫出“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的詩句來？不過，這與當事人當時的主觀感官和心緒有很大的關系。春雨再好，在李煜的眼中卻是傷感的引子和物象，李煜在詞中說“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一個“寒”字把整首詞給定了調兒，也給春雨定了調兒。他的傷感和無奈似乎就像簾外的雨珠兒一滴接著一滴，似乎沒有窮盡?？赡芾铎显~中所寫的魚是三月的雨，故而有些涼。如果他那時正坐在自己的朝堂之上聽萬國使節(jié)來賀，即使當時下著二月的雨，他也會感到溫暖的?？梢姡晔菬o辜的，只憑人的感覺和情緒來定它的冷暖。
　　 五月的暖風一吹，天邊白云逐漸染了墨色，當墨色在天空鋪展開來的時候，墨色的大幕上便開始飄灑雨滴，它們不疾不徐，不熱不涼，與風兒說笑著、纏綿著便輕盈地落在大地上。深冬的雨冰涼刺骨，炎夏的雨狂躁猛烈，秋日的雨纏綿悱惻，想想還是五月的雨好。我喜歡站在山崗上吹風聽風，也喜歡站在窗前觀雨聽雨。雨珠兒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落在樹葉上、花瓣上、小草上，落在大地的角角落落，那珍珠兒滴落的聲音像是情人在耳邊的呢喃，又像是佛門弟子誦念的經文，更像是五月在向大地發(fā)出的祝福。雨珠兒柔柔地落在玻璃上，形成了無數條小水流，在風的描摹下，變成了交錯的“畫作”。那時，我往往會發(fā)呆，觀雨聽雨中進入到冥想的狀態(tài)中去。
　　 五月的雨一落，大地上植物更顯蔥蘢了，到處都是晃眼的綠色。萬物更迸發(fā)出生機與力量，像是十四五歲正在茁壯成長的少年。五月里，櫻桃紅了，杏兒正豐盈著自己的果肉，梧桐花、石榴花、芍藥花、薔薇花也都比賽似地向五月展現出自己的妖嬈。想想，五月也不曾輸給四月，雖然，四月占盡了天時地利，可是，五月卻厚積薄發(fā)，她既有四月的鮮艷，又有六月的溫情；不像四月那么嫵媚，也不像六月那么熱烈。多好呵！
　　
　　 二
　　 站在五月時光的門檻上追憶過往，過往如畫一幀幀在腦海的屏幕上播放。孩童時，于傍晚放學或周末，我們一群小孩潦草地寫完作業(yè)，迎著五月的暖風，一頭扎進田野中。只穿著單衣，也無需擔心著涼，可以下河摸魚，可以上樹采摘櫻桃，可以在山野里捉迷藏，也可以打群架（打著玩）……
　　 這讓我忽然想起一件至今難忘的事兒，發(fā)生在五月的小湖里。我們村東北是一片“小平原”，我們村里人俗稱“東北湖”，農村人把下地干活叫“下湖”。我們一群小孩兒也算是“下湖”了。不過，我們不是去干活的，卻是去“撿魚”的。小平原是我們村里最肥沃的土地，在小平原里有一個小湖，湖面有七八畝大小的樣子。小湖除了滋養(yǎng)周圍的莊稼外還能養(yǎng)魚，承包者為鄰村的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很和藹可親，我們夏日里去湖里洗澡，摸魚抓蝦，老頭兒只囑咐我們要注意安全，不要到深水中去。那一年的五月里，老頭兒找人把湖里的水抽了多半，成群的魚兒在淺水里掙扎翻躍。老頭兒帶著幾個人去湖里撈魚，然后稱重裝車讓魚販子拉走。在中午的間隙，我和小伙伴們趁老頭兒不在的空檔便下湖抓魚。正當我們抓得起勁的時候，一串呵斥聲從身后傳來，并且聲音越來越大，當我回頭時，一個個頭與我相仿的男孩正氣嘟嘟地喊著：“誰讓你們來抓魚的，你們趕快住手，要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我瞪著眼說：“你算哪根蔥？你喊這些魚如果它們答應就算是你家的魚！”那個男孩被我的話給激怒了，攥起拳頭就要打我，我一躲閃，然后和小伙伴們一擁而上，把他揍得鼻青臉腫。最后，在我們的呼喊聲中那個男孩哭著狼狽而逃。我們知道闖了禍便提起網兜里的魚各自四散跑去。后來才知道那個男孩是老頭兒的孫子，老頭兒不知從哪打聽到了我的姓名，竟然把狀告到我爺爺那里，我自然挨了好一頓批評。從那以后我就再沒去過那個湖里。多年以后，那片湖消失了，變成了莊稼地。
　　 至今回想起來還感覺有些愧疚，不過，那是孩童時的特權，在農村廣闊天地里哪有不打鬧的，打完了過不了多久又都成為好朋友了。
　　 多數時候，五月留給我的記憶是美好的。上大學時談的第一位女朋友也是在薔薇花開的五月，我們一起去自習室學習，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操場上跑步，學校的角角落落里都留下了我們青春美好的身影。那時，我品嘗到了愛情甜美的滋味，我知道了什么叫“花前月下”。后來，她考研去了南方，而我則回了老家。分手后，我還好長時間沉浸在悲傷中。但是，那段美好的回憶是緣起于五月的。五月還真適合我的婚戀，和現在的妻子也是在五月里相識的。而次年的五月，又迎來了大兒子的出生，那種第一次當爹的喜悅是所有為人父的男人都曾有過的……在這五月里我開始了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在這個五月里我?guī)е胰擞斡[了泰山，在這五月里我在省刊上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總之，有很多美好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這五月里。
　　
　　 三
　　 五月如期，沒有提前也延宕。無論鄉(xiāng)村，還是城市，無論山川，還是河流，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天地間到處歡騰著五月的氣息，蓬勃著五月的生機。清晨，老家屋后白楊樹上的喜鵲正在青枝綠葉間筑著新巢，嘰嘰喳喳的歡叫聲聒得村莊倏忽從夢中醒來。不一會兒，村莊中便飄出了裊裊青煙，青煙與白云交匯，似在訴說相逢的喜悅。狗叫聲、雞叫聲、鵝叫聲，以及各家灶臺里傳出來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在村莊的上空交匯融合，仿佛是五月彈奏出的一曲村莊清晨歡騰曲兒，高潮部分是走街串巷的買豆腐或賣油條的拖著老長尾音的叫賣聲。當日頭爬上河東岸那棵經年的老槐樹的樹梢時，村莊變得歡騰起來，人們從院子里走出來，有的奔向麥田，有的奔向菜園，有的奔向學校……城市也在五月里歡騰起來，小區(qū)門口修鞋鋪旁老大爺下棋的棋盤又多了一個，卻還有剩余的老頭兒站在一旁觀戰(zhàn)。去年被砍伐過的泡桐樹的樹冠上又發(fā)出了新枝，嫩葉像是嬰兒的小手一般在空中舞動。老街上炸爆米花的“鐵葫蘆”在不經意間傳出“嘭”的一聲，孩子們知道是爆米花出爐了，都爭先恐后地前去爭搶。舊書攤上那本泛黃的武俠書被風掀開，閃現出兩只黃燦燦的銀杏樹葉，與攤位頂上掉落的梧桐花的花瓣相迎，我想這是去年五月與今年五月的重逢。老街遠處高樓上的摩天輪又在暖風的吹拂下徐徐轉了起來，仿佛是五月這個慢時光的最好的注腳。
　　 相較于白天，我更喜歡夜晚，尤其是五月的夜晚。有風無風，有星無星皆可以，站在陽臺上，抑或是廣場上，無論何處，只要是天地的一角，我能感受到五月溫暖的氣息，她就藏在夜色里。我輕剝夜色，恐驚擾了她的美夢，在時光湖的深處駐足，遠處鐘鼓樓的傳來的古老的鐘聲在時光湖里蕩起一圈圈漣漪。在一圈圈的漣漪里我似乎看見了五月的潔凈，聽見了五月輕柔的喘息，嗅到了五月迷人的芳香。特別是在午夜，獨自一人站在高處，如果是野外，最好是山崗上，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五月的訴說，她敞開心扉向我訴說往事，我也敞開胸懷向她訴說心事。我聽懂了她，她也聽懂了我。
　　 五月如期，五月如斯。五月何曾辜負于天地，五月何曾辜負于我。在我的一生中不會出現二次生命，與五月成為摯友，真是三生有幸！在四季輪回的節(jié)奏中，唯有五月把時光拉得更長更滿。如果有六道輪回，我真想帶著五月一起重生。在牡丹花、薔薇花與梧桐花的間隙，我看到了七色彩虹，那是水滴掉落花瓣的杰作。人生本是一場奔赴，幸好有五月同行，與五月的重逢便是我人生的一場盛宴。人常言：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不要看那“八九”，長想“一二”，要像五月那樣，積極向上，厚積薄發(fā)。
　　 五月如期，五月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