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機靈
機靈大名李機靈,算是我的堂兄。本地人叫人習慣叫名字而省去姓,這樣顯得親切。
得知機靈去世的消息,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感到很突然,難以置信。他不應該這么早就走啊!
機靈的性格是多么開朗啊,天生幽默,他是個快人快語的“爆腦鬼(調(diào)皮鬼)”,是一艘“快風船”,大大咧咧,風風火火闖九州的味道。一個家也被他打理得人興財旺,虎虎有生氣。這樣的家庭,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性格,妥妥的樂天派,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每個時期都有每個時期的不堪,這個,大家都知道。只是身在局外,不明就里,不便說穿,這也是人之常情,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嘛!
身為殺豬屠夫解老子的第三個兒子,機靈自有他與眾不同之處。長兄重農(nóng),人如其名,是個傳統(tǒng)老農(nóng),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從早到晚除了干活還是干活。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臟,也不怕酷暑嚴寒,把個小日子操弄得像模像樣。機靈并不羨慕。二兄仕農(nóng),上世紀五十年代高小畢業(yè),在當時算是個文化人,自然外出工作了。但他身體文弱,不夠強壯,早年在鄉(xiāng)上當干部吃得消,后來精兵簡政,他竟然自動申請回家當了農(nóng)民,小日子過得去。后來情況變化了,千方百計想復職,爭取個養(yǎng)老錢,也未能如愿。機靈覺得他“文不文武不武”,不值得效仿。接下來是弟弟淡然,身體瘦弱,不愿意受苦受累,歷來拈輕怕重,這與大哥重農(nóng)迥然不同,特別是凡事都摳門,不大方,俗話說是“打屁也要過棕濾”的角色,人稱“錢監(jiān)生”,算是我們村最吝嗇的名人。機靈對老弟的處事方式也不認同,他自己為人豪爽,要朋友,講義氣,出手大方,但有一個不良嗜好,就是熱衷于賭博,也可能賺了一把。他的家總是高朋滿座,人氣旺盛,公社、大隊干部也經(jīng)常往他家跑,機靈引以為榮,而也有人眼紅嫉妒,免不了背后指指點點。機靈不以為意,頗有點一意孤行的味道。
雖然黃皮寡瘦,機靈卻精力過人,而且手勢快,能干活。像插秧之類的手上功夫,一般人還真不是他的對手,他比較看好的是我哥哥鐵平。他和鐵平意氣相投,配合默契,插起秧來,兩雙手快過雞啄米,看得人眼花繚亂,他們像穿梭一樣,在田間來來往往,不一會兒,一“頁”插完,扭過屁股又開始插第二“頁”。眼看著田里綠色越來越多,裸泥越來越少,一坵兩畝的大田,他們一天準能啃下來。機靈可以長久不伸腰地插秧,而且腰不酸背不痛,讓人嘖嘖稱奇,因此后來他脫穎而出擔任生產(chǎn)隊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當上隊長后,機靈像當自己的家一樣,勤勤懇懇:派工井井有條,因人制宜,讓男女老幼各盡所能,各得其所。社員們自然心服口服、無話可說。偶然碰到有人反映定額工分太低、要求增加時,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而第二天他就親自體驗,去干一把。結果,他早早收了工,掙的工分比反映的人高得多。他把事實擺在大家面前,聲如洪鐘地答復道:“我看定額不低嘛,我試了試,結果怎么樣?早早收工還掙了比你們高得多的工分,怎么會低呢?干活沒別的,就是要‘舍死(下狠勁)’點,不要慢騰騰的,少伸腰,奮身些,累不死人!”鐵的事實擺在面前,誰都不得不服。從此,大家知道了:機靈這只瘦猴精精明又有精力,只能少說多做,跟著拼死拼活地干就錯不了!
為了確保社員出工按時不拖拖拉拉,機靈買了一塊手表。這在當時可算是稀罕物。當然,也不能否認機靈想顯擺顯擺。想想那時多少人家泥一腳水一腳干了一年,還是個“含水干”——半饑半飽的。而機靈不僅把日子過得有模有樣,還在手腕上戴個表,不時在你面前晃悠,何等優(yōu)越!大家也想啊,可無能為力。一些小伙子哪怕饞涎欲滴,也只能討好地把機靈的手輕輕拉過來,小心翼翼地欣賞他的表,側著耳朵聽聽表針均勻悅耳的“扎扎”聲。此時,機靈總忘不了奚落一下:“怎么樣?好吧?你也買一個?”小伙子臉都紅了,忙不迭的往別人身后躲。
更早的時候,機靈一個人過活,也是可憐巴巴的。好心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塅里的姑娘,與他結婚成家,從此大有轉機。那姑娘就是美仙,人長得漂亮,生長在貧苦人家,從小吃苦耐勞,大娘大嫂們都說她是只“苦潲豬”,這里倒沒有貶義,完全是贊美之詞,意思是從小吃苦,好養(yǎng)。
此后,機靈夫妻苦心孤詣,把個家捯飭得像模像樣了。機靈沒忘記時不時炫耀一下老婆的漂亮。那時,共廳堂的鄰居奮發(fā),是個半大小伙,正是初諳人事、青春萌動之時。機靈故意叫他“糞扒子”,意思是他喜歡上了自己的老婆,是個“扒灰老子”。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那天,我從汾陽東鄉(xiāng)焙紙回家,回來得早,突然一個人影從我家臥室閃了出來,我定睛一看,好像是糞扒子,可惜慢了一步?jīng)]抓著。”人們知道,這是機靈開玩笑,根本不可能,但都裝作確信無疑的樣子,都說“糞扒子還真看不出來,兔子吃起窩邊草來了”而打趣他,機靈更是一副吃了啞巴虧的委屈模樣,窘得糞扒子一臉羞慚,奮起反擊,追打機靈。機靈更是一邊跑一邊裝得可憐巴巴地叫屈:“糞扒子,你追我年輕漂亮的老婆也就算了,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有理了,還敢奸夫打親夫嗎?!”惹得眾人哈哈大笑,糞扒子則窘迫至極,恨不得一頭鉆進地縫里去。
那些年,機靈真是春風得意,干什么成什么,哪怕賭錢也是贏的多輸?shù)纳伲茏屓搜奂t。他還有演戲的天分,模仿別人可以惟妙惟肖,也讓人佩服不已。汾陽路口有個叫化子,帶著大小兩個老婆,操著一口路口腔乞討,機靈過眼不忘,待他們一轉身,他就現(xiàn)場表演,模仿他們走路、親熱、乞討的樣子和富有地方特色的口音,活靈活現(xiàn),讓一幫大嫂大娘笑得前仰后翻,笑罵:“這鬼崽子怎么學得跟剝了殼(特別像)似的?!”殘疾人中的盲人包括斜眼、對眼、青光眼、蘿卜花以及瘸子、結巴等各種各樣的特點,他信手拈來,都模仿得毫無二致,絲毫不走樣,引得有些殘疾人恨恨連聲。而觀眾則都說他是天生演戲的料,不去演戲真是可惜了。
文革期間,政治氣氛很濃,動輒開會、宣傳、搞文藝匯演。演戲,對于機靈,可算是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他也就是個把小學文化,但臺詞劇本難不倒他。他記性好,能很快把臺詞背下來。他不識譜,可那些曲調(diào)像什么“西湖調(diào)”“木馬調(diào)”他過耳不忘。所以排起節(jié)目來他輕松自在,還幫著做該是導演做的分外事。這是他過人之處。
話說某一天晚上,大隊宣傳隊在上廳舞臺演出,先是獨唱、合唱、表演唱、三句半、對口詞、舞蹈之類的小節(jié)目,在文化貧瘠的當時,觀眾也看得有滋有味。但大家最期盼的還是后面的小戲劇。這不,機靈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登場了,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沒有讓大家失望,人們愜意而滿足。當時天熱,眼看著機靈滿頭大汗下臺了,他插空休息幾分鐘,立即跑到相鄰的秋嬸子家找東西擦汗??烧襾碚胰ィ瑳]找著毛巾。他徑直跑到廚房,發(fā)現(xiàn)有一塊黑不溜秋的抹布,情急之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著就擦。因為天氣熱,機靈流的汗水多,把一塊抹布濕透了,能擰出半碗水來。那邊鼓聲急促,催著機靈上場。時間緊迫,機靈顧不得擰抹布了,便隨手一扔,奔上臺去接著演戲。好在舞臺上燈光忽明忽暗,觀眾看得也是影影綽綽,并沒看出什么異樣來。演出就在熱鬧氣氛中圓滿謝幕。大家一致表示,雖然是草臺班子,也算是不負眾望,大呼過癮!
問題是第二天秋嬸做早飯一如往常,吃飯時家人卻覺得有股說不清的怪味,紛紛皺起眉頭來。秋嬸四處尋覓,終于發(fā)現(xiàn)是抹布的問題。這是怎么回事?。孔屑氁幌?,昨晚在這大廳演戲,肯定是機靈拿來擦汗了,不禁哭笑不得,繼而破口大罵:“機靈這個鬼佬子,怎么拿我的抹布擦汗啊,真是個報應崽!”罵完后把那抹布一遍遍清洗,還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日歷翻到1978年,恢復高考了,我身不由己地參加這個我勉為其難的高考。因為我沒打算去考,只是公社為了避免再一次剃光頭“逼”我去的,而且我沒讀高中。我有些忐忑不安,還因為缺一塊掌握時間的手表。后來想,機靈不是帶著一塊從不離身的手表嗎?于是,我吞吞吐吐地去借。機靈高興,二話不說就從手腕上脫下手表,往我手上一戴,豪氣十足地對我說:“老弟,拿去!我跟你說,我算過八字,算命的瞎老頭掐指一算,說我正走三條毛火運,什么事都順風順水。老話說,不怨天來不怨人,五行八字命生成。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你戴著我的表去考大學,肯定考得上。我把話撂在這兒,兄弟你只管把心擱在肚子里大膽去考就行了。要不了多久就能驗證的,你就走著瞧吧!”聽了他這一席話,我很感激而且多了點自信,覺得機靈說的不無道理。
果不其然,我考上了重點大學。機靈比我還興奮,逢人便說:“怎么樣?考上大學了吧。戴著我的表考不上才怪呢。我早就說過,戰(zhàn)無不勝馬到成功!我沒吹牛吧?!”說來說去,我都覺得機靈的手表似乎看不見摸不著的真助了我一臂之力呢。
在老家,機靈本來建了一棟樓房,當時看起來也是沒的說的。寬敞亮堂,人氣滿滿。我去他家,他總是熱情挽留我喝酒吃飯。他家里總泡著一大壇藥酒,自己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他提起那年我們四個在朋友家,一晚上喝掉多少瓶汾陽大曲、史國公、風濕藥酒、吃掉多少下酒菜的紀錄,話語間流露出多少自豪和得意!我由衷地告訴機靈:“你呀,真是一員福將。這么多年,你呼風喚雨,隨心順意,日子過得好滋潤!看來你這輩子都是享福的命!”機靈不由得志得意滿,點頭稱是。
花甲之年,機靈的兒子走出山門,到鎮(zhèn)上建房開店。機靈決定跟兒子一家住到一起。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機靈似乎變了,有些縮手縮腳,經(jīng)常呆在外面打麻將度日,好像手上不那么闊綽了。他的自信和豪氣也慢慢銷聲匿跡了。有一次,我經(jīng)過鎮(zhèn)上回老家,遇見了機靈。他仍然趁著等車的空隙,執(zhí)意請我在人來人往的街邊攤吃了一碗面條,只是沒有大呼小叫喝碗酒。他依舊熱情大方,可沒了當年那叱咤風云的氣勢。我想,畢竟歲月不饒人,機靈可能老了,美仙出人意料地先他而去應該給了他不小的打擊,使他身心俱疲,一時半會還恢復不過來。
不久之后,突然傳來機靈去世的消息,我有些愕然。我難以置信,他這么豪爽看得開的性格應該是能夠長壽的。然而,他只活了六十多歲。難道他的晚年過得不盡人意,有什么因素導致他的毛火運戛然而止?作為一個從不服輸?shù)臐h子,他應該是心有不甘的。